“什么情?你欠她什么?”她努力静下来问他。
“几年前,薛璐挪用了一笔钱给我们周转。”他回答,慢慢解释给她听。
隽岚也记得当时的情形,外币贬值,订单缩水,再加上银根紧缩,就算是原本已经批下来的贷款额度也都全部冻结,唯一的办法只有熟人之间互相借贷,很多工厂破产倒闭,然后又牵连到其他,一倒就是一串。叶家也遇到过困难,后来又否极泰来,她曾以为是运气好,原来竟是这样。
“Wesco的资金漏洞这么大,怎么可能?”她又问。
“那笔钱我们早已经归还,”他回答,“但WESCO的问题不光是那一点。薛璐加入WESCO不久就发现他们账目有问题,本来她可以辞职走人,但她没有。”
“她是为了你,”隽岚苦笑,“这件事你从前就知道?”
叶嘉予摇头,道:“如果我知道,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隽岚觉得愈加讽刺,说:“而你又是为了她。”
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明知身败名裂,却义无反顾,只是叶嘉予做的更绝,还搭上了她。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嘉予。
“交易一旦达成,即使发现漏洞,买家也不会出声,”他似有十分的把握,“承认犯错就等于承受损失,不承认还有翻盘的机会,没有人会这么傻。”
其实这些隽岚何尝不懂,但过手之后,承担着一切压力的人还不就是他?
“如果翻不了盘呢?”她声音沉下来。
“再找下家,转手。”他回答,斩钉截铁。
也就是说,还得来一场同样的戏,等着某个冤大头,等着藏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一直以为他是正直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这个圈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这样做,”他看着她道,“隽岚,帮我这一次。”
“你准备让我怎么办?”她凄凄的问,“我去坐牢,我爸妈每个礼拜来探监?!”
“你不是在报告上签字的人,不会有事。”
“那我的工作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谁会请一个出过这种纰漏的分析师?!”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我会照顾你,你不必出去做事。”
原来,一切都已经打算好了。她静默不语,突然顿悟,他会与她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但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部分不属于她。
“你全都想好,”她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就是没有问过我,要不要你照顾。”
他又来拉她的手,她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很久很久,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直到听见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
是他的电话在震。
他接起来,喂了一声,尔后便是沉默。车里空间小,又很静,电话那头的声音隽岚也听得见,是叶太在讲话,拖着哭腔,完全不是平常那种又神气又干练的语气。
少顷,他放下电话,对她说:“阿公去世了。”
她愣在那里,眼看着他落下眼泪。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胸口。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突然有些动容,也跟着湿了眼眶,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耳边一遍遍的问:隽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老宅,阿公拉着她的手,要他们白头偕老,生许多小孩子。
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34
等隽岚和叶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经空了。叶太坐在门口;嘉颖在一旁扶着;应该是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是听她们讲,隽岚才知道阿公走时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静,才刚从麻醉中苏醒,就不行了,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涌进来;两次心肺复苏加电除颤均告无效。医生回头问:“病人没呼吸了;是否要切开气管?”叶太说;当时她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嘉颖赶到,做主道:“不用了,让阿公走吧。”才算是结束。
死亡证明上写的十分简短:“术后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心跳呼吸骤停”,便是盖棺定论了。少顷,主刀医生也来了,解释说脑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年纪大的人即使挺过来,恢复也不会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现在这样,不用缠绵病榻,拖累子女照顾,于己于人都是件好事。
当天下午,阿公的遗体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当地丧事兴大办,那么多规矩,各种各样的说法,家里没有人懂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上了年纪的族人出来指点,红白事便是他们聚会的时候,简直不辞辛劳,废寝忘食。
仅仅一天之间,隽岚记忆里安静的老房子似乎就变成另一副样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来,香烛火盆,油灯经幡,远近亲戚来了许多,不多时,就连念经的和尚,折元宝的尼姑,画符的道士也都来了。
阿公没有孙子,许多仪式都是叶嘉予跟着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孙,隽岚也被当成孙媳派用场,从报丧,到写灵牌,再到请阴阳先生择大殓的吉期,被几个不知是什么辈分的老太太来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老宅的客厅里设了家祭堂,香烛点起来,烟气缭绕。有一班乐师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铙钹,也有的吹唢呐,热闹是热闹,却是凄怆的热闹。亲友们来吊唁,把白纸包好的奠仪送上来,主人家便要跪谢,隽岚也跟着做,没有多说一句话。
过身之后的第一夜,近亲要守通宵,鼓乐声连同和尚念经的声音也是经夜不息的,开头还觉得吵,慢慢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隽岚坐在桌边学着叠银锭和元宝,一直叠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点,再加上天气不好,飘着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还有本白麻木的丧服,尚可挡一挡深夜的寒意。
叶嘉予走到她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楼上有睡房,刚换了干净被褥,你去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至于要说什么,她不愿去想,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只是放空了脑子,一直叠下去叠下去。
次日一早便是小殓,女人们开始准备寿衣和铺盖用的锦被,再由孝子孝孙取水来擦身换衣。一切穿戴妥当,又有个很老很老的阿婆出来说话,口音太重,隽岚听不真切,仿佛在是说阿公脚上的缎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里人亲手缝上去才有用。
嘉颖就在边上,却推说不会用针线,可能是真的不会,也可能是害怕。隽岚伸手接过来,蹲在床尾静静的缝。她本不是心细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针好像还在念初中,为什么要揽这样的活儿,她不曾细想,却又似心意已定。
三天之后大殓,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殡的队伍声势浩荡,到了殡仪馆,铺天盖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会结束,隽岚跟着别人走出去,外头天倒是晴了,日光惨淡,她觉得头晕,扶着门外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嘉颖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挡在她身后,凑在她耳朵边上说:“隽岚姐,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衣服上弄脏了。”
她记得自己转身去看,记得嘉颖惊叫起来,也记得叶嘉予冲过来抱起她,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把她打发到妇产科来了。替她检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是看了看就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已经隔了很久。
“怀孕了知不知道?”医生一定觉得她很傻,“先做个超声波,看一下有没有流干净,要是没流干净还要清宫的。”
她被送去做超声波,算是很幸运,暂时不用再做手术。她坐起来穿衣服,叶太先进来看她,一脸痛心疾首,先说早知道这样,不应该让她这么辛苦,反过来又说她年轻,很快还会有。
隽岚静静地听她念,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爸妈。”
订婚宴之后,叶太跟她妈妈仿佛是有些联系的,但这种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来兴师问罪,不说自然更好,叶太点头答应,觉得她很懂事。
“嘉予在不在?”隽岚又问。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叶太转身去开门。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里等。
很快,叶嘉予推门进来,看到她就问:“现在好不好?”
“麻烦你替我叫一部车,”她对他说,语气很平静,“我要回香港。”
“医生说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自己知道轻重,”她回答,“只请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抬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