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书芳一边端着碗小口喝着米汤,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家人。外婆还是那个和善、勤劳的外婆,只是看起来很年轻,很健康,也是,外公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去世,外婆现在才五十出头,只是外婆那将来害一大家子分崩离析的冠心病……慢慢来,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来筹划;二舅仍然很沉默寡言,但还没有二十几年后那么惧内、斤斤计较……袁书芳用凌厉的眼光瞪了一眼正在大口吃喝的二舅母,就是这个女人,为了几个钱竟然把二舅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不让他去看重病的外婆。
又把眼光转向正在替妹妹擦嘴的袁母,袁书芳眼光放柔。外婆生了七个孩子,妈妈上有一姐、一哥,下有四个弟弟,妈妈正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难免被外婆忽略,再加上家里穷,妈妈小时候读书读到小学二年级就不得不辍学带几个弟弟,后来更是靠自己的双手让三舅读完了高中,四舅初中毕业,二舅和五舅因为不喜欢读书也读完了小学。妈妈姐代母职养大了几个舅舅,可二舅和三舅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见着母亲利落地把碗筷和桌子收拾好,袁书芳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不会让母亲为了区区几个钱就对二舅、三舅下跪。
吃过晚饭,几人坐在堂屋里道道东家长、西家短,袁书芳也不动声色地听着邻里八卦。说是邻里,其实这大源村的人相互少有来往,因为大家都住在山上隔得又远,串门太花费时间了。山脚下公路边倒是人丁兴旺,但那住的都是这个年代来说家里有点闲钱的人,人家根本不欢迎山上的人到他们那里串门。
“明天一大早蒲碧树就该回来了,也不知他带去的山草药能卖几个钱。”外婆叹息着说。
“上一回逢场(即赶集日),我去收购站问了,干的过路黄(广元当地的一种药草)三毛钱一斤,哥哥带去了至少十斤,换回的钱够交老五的学费了。而且二郎庙那边的收够站兴许比竹园坝的收购站收的要贵些,哥哥拿回的钱会更多。”袁母安慰着忧心的外婆。
“妈,等这周星期天老五回来就让他每天晚上回来睡吧,不要去打搅大姐和姐夫哥了。”一直当着闷葫芦的蒲碧文沉声道,“姚家是大户人家,老五天天在人家家白吃白睡会害大姐被说闲话。”
杨菊英不以为然道:“老五就是在姚家住个几天,他们姚家那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老五住进去。”
外婆叹了口气,“老二,你明天带些米面去姚家,虽然姚家不缺房子,但老五一天三顿都在姚家吃,姚家人哪会不说闲话?”
蒲二舅点了点头又当回了闷葫芦。
从几个大人的话里,袁书芳渐渐知道蒲家的几兄妹现在正在干什么。大姨已经为姚姨夫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比五舅还要大几个月;大舅脑子不好用,有时候老实到笨拙,所以直到快年满三十都还没有成家,现在去了二郎庙卖草药;三舅在广元县读高二,一学期才回家一次;四舅在竹园坝读初三,一个月回家一次;五舅在金子山乡读小学六年级,一周回家一次。
袁书芳按下到嘴边的叹息,今年夏天,四舅和五舅都要辍学回家了,五舅是不想读书,四舅大概是为了供三舅念高中读大学吧,可是一年后三舅根本没能参加高考,因为高考的那一天他生病了。袁书芳悄悄撇了撇嘴,以三舅的人品来说,她一直怀疑他在高考那天生病是故意的——他一遇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压力就生病,因此她有理由怀疑他。
聊完了八卦,夜已经很深,大家都打着呵欠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摇来晃去的油灯下,袁母正在一边缝补两个女儿衣服上的破洞,一边柔声哄着两个孩子睡觉。
看着昏暗的灯光,袁书芳暗自皱了下眉,因为蒲家和大源村村长有矛盾,直到一九九三年袁书芳母女随袁爸离开这的那一年蒲家才通电。翻了个身,袁书芳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望着袁母:“妈妈,快上床睡觉,你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
袁母补着衣服头也不抬轻声道:“大娃快睡,妈妈补好了这件衣服就睡。衣服补好,你明天才有穿的。”
袁书芳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次翻过身,滚烫的泪水无声落下。妈妈独自把她和妹妹拉拔到十岁,真的好辛苦!
003
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了睡得满足的袁书芳,头一歪——右侧的妹妹睡得正熟。懒懒地掀开被子从被窝里爬起,便见床另一头的被窝早已空空如也,妈妈应该早就起床下地干活了,拉拔拉拔乱糟糟的短发,袁书芳一边打呵欠一边穿衣服。
穿好衣服、裤子后,袁书芳再穿上床下摆的整齐的红色布鞋,走两步试试,异常的轻巧,舒适程度直达耐克运动鞋。
踮起脚尖拿出柜子上的牙膏、牙刷,洗脸、漱口之后再拿起木梳梳头发。“嘶!”黏在一起的头发让袁书芳扯得头皮发痛,使劲一拉,木梳上沾了很多根断落的头发。叹口气放下木梳不再和梳不顺的头发较劲,等会儿烧点水洗个头估计会好梳些。
袁书芳和袁书铃两姐妹小时候身体很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为了不生病,两姐妹可以一个冬天不洗澡、不洗头,因为广元的冬天实在太冷,又是下雪又是干风,极易让人生病。袁书芳还记得她八岁的时候冬天硬扭着妈妈给她洗澡,就冷了洗完澡到穿好衣服那么一会儿时间,结果她咳嗽咳得在床上趟了十多天,把一家人吓坏了。
虽然西医、中医都不会,但袁书芳知晓她和妹妹之所以这么爱生病一是免疫力低,二是身体的营养跟不上,三是没有经常锻炼,所以她决定现在就从后两方面下手改善自己和妹妹的体质。
袁母他们下地干活去了,留给袁书芳两姐妹一小盆玉米糊糊做早餐,还是冷的。袁书芳点燃灶火,把玉米糊放到锅里加热,然后擦干净双手去叫妹妹起床。今天太阳大,天气比较好,吃完饭给妹妹和自己来个彻底大清洁吧。
把不情愿的袁书铃从床上叫起,喂她吃了玉米糊,接着开始动手烧热水洗头、洗澡。
为了保暖,袁书芳在冬天烤火的地方升了一堆火,上方的鼎锅(广元现在都没有这种锅卖了。这种锅很方便,用一根绳子绑着从房梁上吊着,冬天的时候人们就用它炖肉。)里也烧着一锅水,方便她洗澡时换水。
找了几个皂角,打碎后放在一边备用。
灶上大锅、鼎锅里的水都烧的滚烫了,袁书芳把热水、冷水加兑好后,对妹妹招手:“铃铃,快过来,姐姐给你洗头。”
袁书铃颠颠跑过来,然后认真对姐姐道:“姐姐,不要把水洗到我眼睛里哦,你上次给我洗头时就把我眼睛弄得疼死了。”
袁书芳笑,原来这个时候妹妹的头已经就是由她洗了。点了点妹妹的小鼻子,笑着道:“好,只要你等会洗头的时候闭上眼睛,姐姐这次保证不把你眼睛弄痛。”
“好。”袁书铃高兴应声,“姐姐,你洗头发的时候看看我脑壳上长虫虫了没有,我觉得又有虫虫在咬我。”
“虫虫?”袁书芳疑惑,然后拿着帕子的手僵了一下,所谓虫虫应该是指虱子吧?是了,长期不清洁自身,身上不长虱子才怪。想到那小小的却让人全身发痒的虱子,袁书芳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头上、身上也紧跟着痒的似被小猫抓,她还记得这头上、身上的虱子直到搬到南充后才彻底消失。不行,坚决不能让那恶心的东西还要在她和妹妹身上居住五年!“铃铃,姐姐以后经常给你洗头,好不好?”
袁书铃嘟着嘴,歪头想了一下后点头:“好,每次洗完头就没得虫虫咬我。”
轻柔而快速地替妹妹洗完头,袁书芳把妹妹安置在火堆边烤头发,摸着妹妹头上细腻而稀疏的头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给妹妹剃个光头,反正她现在还小,头发剃了很快会长起来,还可以顺便把她头上的虱子全部弄走。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方法,袁书芳甚至认为她也应该去剃个光头,为了健康,她不怕丑。袁书芳瞪着闪亮的眼,握拳,决定晚上妈妈回来后就和她商量这件事。
袁书芳为自己准备了两个木桶洗澡,在第一个木桶里洗完后都不好意思看那桶里的水,太脏了,水都变黑了。又在第二个木桶里洗了两遍,摸着身上的肌肤总算没有那么刺手。整整洗了五遍才把身上大致洗干净,妈妈到底有几年没给她洗过澡了?袁书芳无奈地叹气,这也就是在贫困的农村,要是以之前的样子去现在的成都绝对会被人家当叫花子撵开。
正在穿衣服的袁书芳忽觉腰间一痒,侧首——袁书铃细小的手指正轻捏着她腰间的肉,眨巴着不大却清澈的双眼道:“姐姐,我也要洗白白。”
“你也要洗啊?”望着眼露渴望的袁书铃,袁书芳怜爱不已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点头允诺:“好,等姐姐再烧些热水给你洗,好不好?”
“好,我去抱柴。”三岁多的袁书铃咧开嘴向屋外堆柴火的地方跑去。
“铃铃,你不要跑,我去拿干柴,你抱不动。”袁书芳一边跟着袁书铃跑,一边快速扣好衣服的扣子。
又烧了两大锅热水,再把两个木桶彻底洗净后,袁书芳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放进了木桶里。
许是被热水泡的舒服,袁书铃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玩起了水,调皮地把袁书芳换好的干净衣服全部弄湿了。
说了无数好话的袁书芳见袁书铃怎么也说不听,便马着张脸吓唬她:“你再不听话,我把你扔出去喂野猫子。(野猫子:广元当地的土话,指黄鼠狼、猫头鹰等喜欢夜晚活动的动物。)”
袁书铃被吓的不敢哭,坐在木桶里乖乖让袁书芳搓背。
袁书铃的乖顺让袁书芳不解地挠头,在她的记忆里,她和妹妹小时候的感情并不好。她比妹妹大一岁多,但懂事的晚,小时候和妹妹打架那是家常便饭,还经常抢妹妹的好东西……直到上高中后,她和妹妹的关系才好了起来。虽然妹妹现在才三岁多,但以她对妈妈宠溺她们两姊妹的程度以及对妹妹娇气程度的了解,她刚才那么吓妹妹,妹妹绝对会哭闹不休,怎么会突然乖乖听话呢?
疑惑不解的袁书芳不知道刚刚吓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