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我记不清楚是否有二十五元可拿,反正比五百字的稿酬多。
《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风》发表,写夫妇俩认识的经过与婚后贫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长达三千余字。《西风》始终没提为什么不计字数,破格录取。
……《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生。征文结集出版就用我的题目《天才梦》。
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当然事过境迁早已淡忘了,不过十几岁的人感情最剧烈,得奖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所以现在得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隔了半世纪还剥夺我应有的喜悦,难免怨愤。”
这篇感言是目前为止所知道的张爱玲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文字,堪称“绝笔”,甚至“遗言”。她竟是带着这样一个巨大而琐屑的遗憾去世了,怎么说也是“张迷”的一大遗憾。
然而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
自有钩沉者,翻江倒海地找出了1939年9月1日出版的《西风》第三十七期报纸,上面赫然登着当年的征文启事:《〈西风〉月刊三周年纪念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启事》,清清楚楚地写着——
第四章 香港的求学岁月(10)
“《西风》创刊迄今,已经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读者爱护,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为提倡读者写杂志文起见,曾经发起征文,把当选的文章,按期在《西风》及《西风副刊》发表,颇受读者欢迎。现在趁《西风》三周年纪念之际,为贯彻我们提倡写杂志文的主张起见,特再发起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并定简约如下:
(一)题目:‘我的……’举凡关于个人值得一记的事,都可发表出来……
(二)字数:五千字以内。
(三)期限:自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国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邮戳为准。
(四)资格:凡《西风》读者均有应征资格。
(五)手续:来稿须用有格稿纸缮写清楚……请寄上海霞飞路五四二弄霞飞市场四号西风社编辑部。
(六)奖金:第一名现金五十元,第二名现金三十元,第三名现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费外,并赠《西风》或《西风副刊》全年一份。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
(七)揭晓:征文结果当在二十九年四月号第四十四期《西风月刊》中发表。至于得奖文字,当分别刊登于《西风月刊》、《西风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1940年4月,《西风》创刊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说明此次比赛共有685篇文章应征,其中佳作颇多,编委会遂决定在十个中选名额之外,另外定出三个名誉奖,而张爱玲,便是得了这名誉奖的第三名。
第一名得主叫水沫,作品标题为《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第二名梅子,作品是《误点的火车——我的嫂嫂》;第三名若汗,《会享福的人——我的嫂嫂》……
第十三名张爱玲,《天才梦——我的天才梦》。这是整个大赛的最后一名,或可称为“压卷之作”。
张爱玲的写作生涯,她自己公开承认的中文处女作是《天才梦》,而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是《对照记》,又都得了奖,倒也“善始善终”。
可是她始终有些小小的不快,对只得了第十三名的事念念不忘,这或许可以解释成一种“小器”,当然也可以解释成一种“认真”,然而我却以为,是“童心未泯”吧?
张爱玲在《忆〈西风〉》里说“限五百字”,“没稿纸,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数得头昏脑涨。务必要删成四百九十多个字,少了也不甘心。”然而事实上她的《天才梦》有一千四百多字,显然不可能是“限五百字”,她连自己的文章也记错了字数,当年记错报纸上限的字数其实是“五千字以内”也就太有可能了。
另外,即使是首奖,奖金也只是“五十元”,而非张爱玲记得的“五百元”,而她自己最终拿到的稿费也显然不可能是“二十五元”,因为《西风》承诺,即使第二名的奖金也不过是“三十元”,第三名“二十元”,第四至第十名只拿稿费,“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当然也不可能高过二十元。
张爱玲的记忆可谓谬之大矣。
我想,倘若《西风》杂志有人当面同她对质这件事,她弄清楚之后,一定会说:“我又忘啦!”
大家一笑罢。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1)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1
我的灵魂飞在香港的上空,被炮声惊得阵阵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拢心神。这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炮弹一声接着一声,飞机一架接着一架,炸弹一颗接着一颗,老百姓拖儿挈女地哭号着,躲避着,奔走着,惊叫着: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然而香港大学的学生们却盲目而轻狂地开心着,欢呼着,因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颗炸弹丢下来,大考还没开始,就被炸掉了尾巴!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总算不必打着手电在夜里温书了,总算不用再做面对考卷而大脑空白一片的噩梦了——对于学生而言,考试,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事情。
面对生活的巨大改观,出生入死的动荡考验,每个人都表现出一些夸张而典型的不同寻常来,然而反常的浮面底下,那根子里却还是最一贯的本性。张爱玲后来写过一篇《烬余录》,不无幽默地描绘了战时同学的众生相:
——有个宿舍的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非常讲究穿,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初得到开战的消息时,最直接的焦虑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为这比较具有战争的庄严气氛。战时重庆的汪政府官太太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十分天真。她选了医科,曾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医科要解剖人体,她不由紧张地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战时轰炸,舍监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难中她也没忘记把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不顾众人的劝说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她后来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子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护士们一起吃苦,担风险,有说有笑,混得十分好,性格也开朗起来。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艾芙林,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学校邻近的军事要塞被轰炸的时候,她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发生在内地的可怕的战争故事,把一旁的女学生吓得面无人色。宿舍里的存粮眼看要完了,于是艾芙林变得特别能吃,并且劝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月女,也是从修道院学校出来的,是一个十*岁的姑娘,非常秀丽,洁白的圆圆的脸,双眼皮,身材微丰,胸前时常挂着个小银十字架,见了人便含笑鞠躬,非常多礼。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没多久,他忽然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对妹子十分担心,打仗时总是嘱托炎樱和张爱玲多照顾她,说:“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脸色惨白浮肿。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2)
——乔纳生是个华侨同学,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战时学校停课,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温和而带一点感伤的气息。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其实他只会做一道炸茄子。后来大家每每看他起锅,就替他的膀子觉得难过……
——这繁繁总总的人像里,就只有炎樱是最从容也最大胆的,她在流弹中泼水唱歌的满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慌的一种嘲讽。在漫天的炮火声里,那歌声简直是亮烈而振聋发聩的。有同学抱怨:“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却笑嘻嘻安慰:“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那机智和胡搅蛮缠令张爱玲不禁莞尔。
爱玲自己则是在炮火下读书。港大停止办公,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不得不参加守城工作来解决膳宿问题。张爱玲也跟着一大批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领了顶铜帽子和证章,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一次空袭,人家跑,她便也跟着跑,并不懂得所谓“防空员”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该做些什么;工作地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被她发现了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