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不说话了。
半晌，大眼才说：“这屋子火生不着，窗户又透风，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有人就找暖和的地方去了……”
王春来环顾屋内，窗玻璃不全，糊上的纸早破了，在风中抖着。屋子中间有个铁皮炉子，炉前一大堆炉灰，灶里连个火星都没有。
“他们到啥地方取暖去啦？”王春来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大眼低头窃笑。王春来一把抓出压在他腿下的赌资，说：“我给各位提个醒，解放军是不许赌博的！”
大眼说：“我们不过在这儿玩玩小钱，偷喝*的你不管，倒抓我们添碗的。”
王春来说：“啥意思，谁偷喝*啦？”
柴米贵噗地笑了，说：“王教导员，你不知道吧，他们、他们正在喝窑姐的大*呢！”
王春来一愣，说：“还有这种事儿？去叫你们连长李二万来！”
王小顺说：“我们不敢叫，李连长打人哩……”
“好，我去叫！”王春来说罢，出门。
冷不丁黑暗中飞来一块砖头，直砸向王春来，王春来哎哟一声。大眼几个听到叫声跑出来，看见王春来额上冒血，嚷了起来。
刘铁和邢保财赶到特务营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今晚要整出一场大戏了。解放军刚来，就把人家一名教导员打破了头，这还了得？解放军不杀他一两个才怪哩。刘铁自然是恨不能马上抓出那个王八蛋毙了，但他现在是政委了，做事就得讲究个方式，考虑一下利弊。解放军一来就搞得人心惶惶，杀气腾腾，不好，他是不会上那个坏蛋的当的。有些事要马上办，有些事则是需要冷处理的，这里面有个时机问题，时机也是火候，有了火候才有效果。这是唯物辩证法。
刘铁让人送王春来去医院包扎，自己和邢保财立即投入到一场修炉子的战斗中去。这两天气温骤降，一般人家早生起了炉子。特务营的士兵住的是老营房，年久失修，火墙炉子四处裂缝，一生火满屋子烟，这叫大家如何过冬。刘铁可怜起这些起义兵。不过这帮人也着实懒惰，看着邢保财和刘铁一个满手黄泥撅着屁股抹火墙，一个站在屋顶上操着大棒子捅烟囱，他们竟像看西洋景，笼着袖子，嘻嘻哈哈，没一人上去帮忙。
挨着宿舍，捅完一个又捅下一个。刘铁一脸黑灰，扛着大棒子，在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梯上爬上爬下。有些起义兵还不认识刘铁，指着屋顶上的人问，这是新来的政委？那么大的官干这个，狗屁吧！俞天白、马黑鹰和侯宝玉来到现场时，士兵们正站在下面叽叽喳喳。马黑鹰问：“谁罚你们站的？嗯，大晚上不睡觉，站在这里干啥？刘政委人呢？”
这时一股带着火星的浓烟从屋顶上冲天而起，照亮了刘铁的身影。毛旦和一些战士从屋里跑出来，朝房上喊：“着啦！着啦！”
俞天白仰脸望着那个瘦瘦的黑影子，有点不是味儿。下午从宴席上离去后，他骑着大白马沿城西的胡杨林整整跑了两个钟头，一身大汗，最后趴在了马背上。老天爷，这往后的日子难道真要跟刘铁耗下去了？俞天白早有走的念头，无奈薇拉不愿离开新疆，说她从小待在新疆，习惯了。这件事上又表现出这个俄罗斯女人的固执。俞天白只有叹息了。跑了一圈累了，回到家洗了个澡，刚躺下一会儿，就被电话铃叫起。马黑鹰粗声粗气地说，王春来在特务营让人用砖头砸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儿，解放军这才来头一天嘛！俞天白气不打一处来，难说刘铁不会拿这件事开刀，说不定他还怀疑自己作梗呢！
待捅完最后一个烟囱，刘铁已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黑人，一笑，只有牙齿是白的。站在寒风中半天，那条伤腿此时又酸又痛，下木梯时禁不住哆嗦，一不小心踩了个空，跌下来，当场膝盖上就浸出一片血。俞天白让侯宝玉用车赶紧把刘政委送到医院，刘铁说，免啦，我这条腿连炮弹都不怕，还怕一个小跟头，不碍事儿！说完，还使劲拍了拍膝盖。接着他对众士兵说：
“都别傻站在这儿了，赶紧回去烧点水烫个脚，好好睡个觉。咱们现在是解放军了，解放军就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国民党军队的那些坏习气，要坚决改掉！在人民军队里，是不允许赌博和逛窑子的。过去的事儿就算了，下不为例！”
刘铁就这么把事情处理了，不仅是那些士兵，就连俞天白都有点不敢相信。
化剑 第八章（1）
一
一九五○年的春天刚刚来临，冰雪未消，毛主席就发出了一个关于军队参加生产建设工作的指示。这个指示主要是针对新疆二十万驻军的。因为新疆部队吃粮的问题已变得越来越突出。奸商囤粮，哄抬粮价，军区后勤部部长每个月都要跑北京，用飞机运一趟银元回来买粮。毛主席和周总理为此大伤脑筋。解放军要长期驻守边疆，总靠别人吃饭怎么行，新疆占全国六分之一土地面积，那么多地放着不种不可惜了？接到中央指示，新疆军区立刻发布了大生产命令，要求全体军人一律参加劳动生产。孙世贤表扬刘铁有政治敏感，有眼光，在此之前刘铁规定九团起义官兵每人每天拾一筐粪，这个做法意义重大，值得推广。
为了搞好这次大生产运动，独立师师党委作了专题研究，认为要加大宣传力度，造足声势，目的是为了让广大起义官兵明白大生产运动的意义。共产党的思想政治工作历来是走在前头的，并且有一套完整严密的思路，有路线、方针、政策，有宗旨、目标；这一切最后还要体现到一两句最具感召力的口号上，提纲挈领，旗帜鲜明。孙世贤召集颂莲和政治部几个秀才琢磨了几个晚上，集思广益，取众人之精华，提炼出一个主题：化剑为犁，建设美好家园。
孙世贤解释说：“我们为什么要提出化剑为犁的口号，意在让两支曾经刀剑相对的军队，把仇恨与隔阂变成理解与友爱，把‘剑’融化成‘犁’，为建设一个共同的家园，齐心协力去奋斗。大家都是热血男儿，我相信你们的热血一定能融化冰冻的大地，滋润荒原，重铸一片新绿洲……”
孙世贤这番在团干部会议上的讲话，令刘铁佩服之至。刘铁回来以后便琢磨起怎么开好动员会。他让俞天白和马黑鹰通知各营连，礼拜天下午一点开全团官兵大会；上午休息半天，大家伙可以睡睡懒觉，搞搞个人卫生。刘铁自己这天是起了个大早，礼拜天是巴扎天，从乡下来的驴车马车多，粪便自然不会少，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这天早上刘铁果然收获颇丰，没多大工夫就拾了一担粪。因为是新鲜粪，挺沉。天上飘起小雪，路有些滑，走了一阵儿那条伤腿就疼得厉害。刘铁看到对面有个小酒馆，想不如进去喝一碗，暖和暖和。小酒馆里外两间，刘铁在里间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戴毡帽的伙计操着新疆话热情地问：“同志，啥样子东西吃呢？”
刘铁说：“一盘黑白面肺子，二两白酒。”
不到五分钟，伙计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刘铁呼呼啦啦埋头吃起。
这时窗外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是马黑鹰。马黑鹰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上街给自己改善一下，近来伙食是越来越不像样，马黑鹰便是三两天一次了。刚才他看见刘铁放下粪筐进了店门，想，他倒是也会享受啊。马黑鹰从窗户上朝小伙计招招手。小伙计出来，说：“同志，啥事情有呢？里头去萨，抓饭烤肉拌面炒面……”
马黑鹰小声说：“马*酒，有吗？”
“有，早晨刚从山里送来的，鲜得很，甜得很。”
马黑鹰笑了，从裤袋里摸出一摞铜板拍到小伙计手上，指指里面的刘铁，说：“里面坐的那位，我兄弟！给他上马奶酒，管饱，听到没？”
小伙计眨巴眨巴眼睛。
马黑鹰拍了一把小伙计，说：“勺子嘛，听不懂？这钱可不少，剩下的全归你！”
化剑 第八章（2）
小伙计这下笑了，眼里闪过一丝小狡猾，说：“懂！”
片刻，小伙计提着两壶马奶酒一溜烟送进里屋。刘铁正津津有味地抿着小酒，哼秦腔。马黑鹰朝里看了一眼，铁娃子，今儿老子请客，你就放开喝吧！
马黑鹰几个军事干部最近算是和刘铁较上了劲儿。原来刘铁来九团没几天就宣布一条规定，让每个起义官兵每天拾一筐粪。因为他发现亚其的街上有那么多牛粪马粪没人拾，这要在延安早就被当做宝贝抢到地里去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起先刘铁怕人家老乡不高兴，说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啥拾他们的粪。后来木拉提头人告诉他说，亚其这地儿种庄稼的人少，牧民多；再说这里的人种庄稼也从不上粪，驴屎马粪能种庄稼，听都没听说过。春天撒下种子，秋天收多少，全看真主了。马粪摊在街上又脏又臭，影响市容，送到地里却是再好不过。对于三五九旅的老兵们，开展大生产运动是有传统的，在延安的时候他们这支部队就被毛主席称做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眼下二十万大军待在新疆，要想立住脚跟，不种地不打粮怎么行。这一点，刘铁是早有准备。为了慎重起见，他先召集政工干部们开了一个会，大家觉得每人每天拾一筐粪不是问题，只怕那帮人干不了。在刘铁看来，树立起义官兵的劳动观念，克服他们怕脏怕累的老爷思想，这也是起义部队改造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这一点都过不了关，将来还能搞建设？刘铁去找俞天白、马黑鹰和花之锦商量拾粪的事儿，三个人对刘铁总是召集政工干部开小会正不满呢，觉得这帮人背着他们在搞鬼；现在一听说解放军开会决定让他们拾粪，简直惊呆了。马黑鹰先跳起来，说，共产党养不起军队，不如解散算 ！花之锦说，我们是军人，正经八百吃军饷的，不是农民。
俞天白没说什么，但心里一样抵触。自刘铁他们来九团这些天，他其实思考了不少问题，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