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于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虏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第四章 铁血湘江(3)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文章宣读后,曾国藩又命令手下人大量誊抄,四处张贴。显然,他对于这篇檄文还是很满意的。然后,潇潇雨雪之中,曾国藩带着他的一万七千名子弟兵,浩浩荡荡地由水陆两路北上了。骑在战马上的曾国藩壮怀激越,熟读历史的他深深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业,这一拯救数千年道统的使命甚至具有某种神性的意味。一切,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
现在,这个书生变了。他不再穿过去书生时的青衫,也不穿宽敞累赘的官服,很多时候,曾国藩穿着铠甲,甚至在腰上,也佩有长长的宝剑。令人印象至深的是曾国藩的形象——宽大的前额上横亘着几道很深的皱纹,脸庞瘦削,尖下颏,高颧骨;粗粗的扫帚眉下,隐藏着长挑挑的三角眼,他的嘴巴永远是紧闭的,坚毅而刚强;周身散发着阴鸷的气质,凶狠而坚定。平时,他的眼皮沉重,目光昏瞑,嗓音喑哑,看起来像是个疲惫不堪、久病初愈的病人,一旦睁开,只见精光四溢,就像千年琥珀的寒光一样,透彻人的心魂。当然,曾国藩的内心也变得跟长相一样阴森恐怖。他就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样,锋利而冰冷。谁见到这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这个人仿佛不会流淌鲜红的热血,而是如冰河一样寒冷。
尽管出师时意气风发,但真正打起仗来,远不是想象得那样壮怀激越。真正的战斗更像是与魔鬼纠缠在一起,那种阴暗与低沉、惨烈与暴戾、磨砺和自虐,都是难以想象的。由于经验匮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带着一群莽撞的农夫,就像盲人瞎马一样,匆忙地上阵了。这个时候,太平天国部队的主攻目标集中在湖南,曾国藩和他的湘军首先在岳阳战役中失利,曾国藩如丧家之犬一样,逃至长沙。太平军乘胜攻占岳州、湘阴、宁乡、湘潭,形成对长沙的夹攻之势。湘军商议后决定,集中主力攻湘潭,打破包围,收复湖南。主力部队出发后,曾国藩突发奇想,决定率领水师进攻附近的靖港,试图以多胜少,驱除眼前威胁,也体会一下亲临战场的快意。
战斗打响了,两军对垒之时,毫无经验的曾国藩就如同一个笨拙的骑士一样,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马匹——当时,曾国藩拥有水师五营,陆师八千人,大小战船四十余艘,在实力上占绝对优势。一开始,太平军就从岸上用炮火猛烈轰击,又出动两百多艘船只,对行动不便的湘军大船发起攻击,一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从未打过仗的湘军水勇哪里领教过如此拼命的打法呢,一时纷纷溃退。紧张万分的曾国藩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兵败如山倒。情急之下,曾国藩亲自持剑督战,当溃败的湘军如洪水一样漫堤而来时,曾国藩手执宝剑,在自己站立的地方竖立一面大旗,大声呵叱:过此旗者斩!但如此溃败的形势,他哪能阻挡得了呢?曾国藩觉得精神都崩溃了,他就像个夜游人一样,恍惚无助,无所适从。情急之下,曾国藩自己都想撒开腿逃跑,逃到一个阴暗角落,去大口大口喘气。这个平日称得上冷静无比的人,在危险真正来临的时候,同样会脸色苍白、疲惫不堪、思想混乱、语无伦次。后来,仓皇逃跑的曾国藩觉得自己太失颜面,一羞之下,“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想一死了之。部下们手忙脚乱地把曾国藩救了上来……在死亡面前,人永远有恐惧的本能,而一个人的内心,从来就不是从理论的意义上所能练就的。曾国藩万念俱灰之时,一个好消息传来——陆路的湘军塔齐布部以少胜多,充分利用武器装备较为先进的优势,率军攻占了湘潭,全歼了镇守湘潭的太平军。这一场胜利给曾国藩带来极大的安慰,也让曾国藩明白,真正的战斗是怎么回事。湘潭战役的胜利,让这支民间力量有了自信,培养了这支队伍坚韧和果敢的气质;这一场战役的胜利,同样是太平军自金田起义之后的首次大规模失利。
第四章 铁血湘江(4)
湘潭之战后,曾国藩一方面在长沙整军,补充人员和粮草,修缮战船;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修整一番后,湘军恢复了元气。曾国藩也在这段时间确立了湘军下一步的军事重点,那就是,继续率军北上,将战场锁定在长江沿线。在曾国藩看来,长江是一条龙,湖北是龙头,安徽是龙身,江苏是龙尾,至于金陵,则是龙心;要擒缚太平天国这条苍龙,就必须先打龙头,后摘龙尾,然后直刺龙心。战略思想明确之后,曾国藩率领着部队出湘了,矛头直指江西和湖北。曾国藩兵分三路,以岳州为进攻重点:派江忠淑、林源恩率楚勇及湘勇的一部为东路,由平江向通城、崇阳进攻,切断岳州守军后路,并阻止湖北太平军支援;以胡林翼为西路,专攻太平天国西征军所克之常德、龙阳、沅陵等地;中路主力由塔齐布率领,进攻岳州,同时又由褚汝航、彭玉麟、杨载福、夏銮等率湘军水师两千余人,由水路配合塔齐布进攻岳州。在太平天国西征军由常德退入岳州后,曾国藩又令西路周凤山增援岳州,罗泽南率湘勇一千人,魁联率一千人随援岳州。至此,在岳州城下,共聚集了湘军水陆部队两万多人。
战争远比曾国藩想象得艰苦和惨烈,双方进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锯状况。岳州之战自1854年6月17日塔齐布攻新墙开始,至8月25日太平军放弃岳州败退武汉结束,历时两个多月。双方反复争夺,大战数次,小战无数。鏖战的详细过程是这样的——6月17日,塔齐布向新墙进攻,太平天国西征军虽进行了顽强抵抗,但因湘军攻势太猛,新墙失陷,岳州门户大开。到了7月中旬,湘军水师赶到,水陆并进,太平天国西征军招架不住,湘军进入岳州。8月,太平军反攻岳州,西征军将领韦俊、石镇仑、陈玉成等先后率水营大军增援,在岳州,击毙了湘军水师统领道员褚汝航以及岳州总兵陈辉龙。湘军同样还以颜色,在城陵矶战役中,击毙了太平军的猛将曾天养……双方像两块海绵一样,争相吸摄对方的水分。在这样的对垒之中,曾国藩和湘军执拗而挺拔的气质起到作用了,倔强的曾国藩就像一个坚强无比的拳击手一样,有着非凡的抗击打能力。尽管他一次次倒下,被击打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但他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对手发起一轮又一轮还击。一种精神力量支撑着湘军奄奄一息的躯体,直到对手轰然倒下。
战局很快像喷溅出的血迹一样,向四周扩散开来。湘军开始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了。在朝廷正规军绿营和八旗一败涂地的情况下,这支民兵性质的武装力量迅速成为长江一带抗击太平军最重要的力量,成为主要战场的主力军。湖南人坚韧的性格,太平军得以充分领略。很快,曾国藩的湘军随着战势的推进,走出了湖南,北上到了长江流域。在取得岳阳战役的胜利后,曾国藩又接连攻下鄱阳湖和洞庭湖附近的重镇;然后,主力继续北上,聚集在武汉附近,部署进攻武汉三镇。曾国藩根据武汉的特点,制订相应的策略:让水师清理江面,割断武汉三镇之间太平军的联系,并且,由水师协助陆营,用炮火攻击沿岸太平军营垒;在陆地,数万湘军集中起来,全力进攻武昌;汉阳则由魁玉等湖北兵勇围攻。在经历一系列的战役之后,曾国藩指挥战争已经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在他看来,军事调度就如同对弈一样,只要心中有韬略,同样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第四章 铁血湘江(5)
比较起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在战场之外,作为团练大臣的曾国藩却因为不断遇到麻烦而深陷烦恼。庞大而腐朽的制度无法在战争中快速运转,一直像一个昏聩的老人一样,无法行动敏捷,这一点,让曾国藩头痛不已。这时,湘军已经因其优于八旗、绿营的战斗力争得了合法地位,曾国藩也以汉族团练大臣的身份取得了带兵的权力,但这些都是非常时期的既成事实。曾国藩一直没有抚督的实职,带兵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尴尬局面,使得曾国藩在与地方各级官员的协调中,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甚至,还在很多关键时刻遭受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和对抗。这些,是最让曾国藩伤脑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