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忽然微微一笑,向庄太后道:“孩儿昨天不过是开个玩笑,额娘怎么当真了,册封?额娘是糊涂了吧,她一个嫁过人的寡妇,怎么可能纳为妃子呢?敬事房的旨意还没下吧,快撤了去才是。”
雨凝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她听见身后的妃嫔们像是搅了窝的马蜂,细声细气地低语起来,惠妃咯咯的笑声在里面最为得意和险恶。
皇后见她尴尬的神色,忙陪笑道:“皇上又说笑话了,敬事房的旨意已经宣了,太后和我的印也用了,这哪能说撤就撤呢?”
庄太后静静地瞅了顺治半晌,微笑道:“这么大的人了,偏还是孩子脾气……凡人尚且一诺千金,出言不悔,你那日在乾清宫封了她做贤贵人,我和皇后都在,还想赖掉不成?”
又歉疚地望向雨凝,柔声道:“好孩子,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心里也糊涂,明儿等他好了,再让他给你赔不是。”
雨凝委屈地咬着唇,还没说话,就听顺治冷笑道:“让朕给她赔不是?她不怕折了寿吗?额娘才是糊涂了……”
庄太后皱皱眉头,她知道儿子的心思,爱之深护之切,他竟是铁了心要赶董鄂氏出宫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把董鄂留在宫里。
“贞贵人,你过来,”庄太后露出温柔的笑意,她把走近来的雨凝拉进自己怀里,亲切地道:“他们说你自己起了汉名叫雨凝……倒是比珊瑚还要好听,你一来,皇上的病就好了两分,你可是皇上的福星呢。”
庄太后的亲厚让雨凝眼睛一酸,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只是不说话,默默地拭着泪,顺治忽然握住嘴,咳了半晌停不住。
“既然皇额娘说你是朕的福星……”顺治从帕子里抬起头,唇角沾着鲜红的血渍,他微微地冷笑道:“那就留你住下好了,但封妃的事你还是别妄想的好。”
庄太后沉下脸,不悦道:“皇儿,凡事适可而止才是……”
顺治却也沉下脸道:“传敬事房收回懿旨,二格格是命妇进宫陪侍太后,告诉鄂硕去。”
“你……”
庄太后气得脸色发白,但她还是很快平静下来,用商量的口吻道:“巴图鲁王的女儿就要入宫了,等她进宫了一起册封也好……”
顺治不回话,喝了口酸梅汤,忽然张口道:“传朕的旨意,赐惠妃、康妃每人十匹霞影纱,十匹栀香罗。”
他这旨意下得无头无尾,庄太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是皇后凑在耳边悄声解释道:“前两夜陪侍的是惠妃和康妃……”
庄太后哦一声,雨凝却不用她讲,已经是心知肚明,他就是要赶自己走,用尽法子,哪怕瞧见自己的委屈,他还是这样地狠心。
皇后见雨凝泪盈于睫,心里一软,忙微笑道:“我那儿还有几匹纱罗,用也用不过来,等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雨凝心里翻滚着,自尊忽尔占了上风,只想立刻拂袖出宫,一会儿爱情又占了上风,她望着顺治忧郁的神色,心里微微地疼痛,只想着不论什么事,自己都要抗下去, 直到他肯说出真相那一天。
“臣妾谢皇后娘娘。”
渐渐地雨凝心意已决,她先弯下腰给皇后行了礼,又向庄太后低声道:“臣妾给皇上倒杯凉茶可好?”
庄太后微微一愣,颇为担忧地瞧着她,她却镇定地笑笑,径自过去倒了杯茶送到顺治面前。
“皇上,天儿燥热,请多喝些凉茶败火。”雨凝唇角含笑,清澈的眼睛纤尘不杂,就那样柔和娴淑地望着顺治。
你赶不走我……
我一定能做到无懈可击。
第二十二章 烛影摇红向夜阑
雨凝满身大汗地又回到玉宁宫,宫女们早听说了慈宁宫发生的事情,一时脸上都有些尴尬。昨天还是御封的贤贵人,赐居玉宁宫,怎么今儿回到无名无份的二格格,几个宫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喊什么。
正僵持着,虹儿从院外回来,手里捧了几匹又软又滑的纱罗,见雨凝仍穿着朝服,忙把纱罗扔下,急道:“主子回来了,你们怎么还傻愣着,不知道帮主子更衣沐浴吗?”
她先喊出这声主子,别的宫女也就含糊跟着叫了,纷纷忙乱起来,虹儿道:“那是皇后娘娘赐的霞影纱,千万不能着太阳晒了,你们把那匹粉色的送到精绣坊去,让她们赶身夏袍出来。”
一个宫女大概有点迟钝,过去挑出一匹抱在怀里,却又期期艾艾地道:“若是精绣坊问起来了,奴婢是说贤主子要?还是二格格……”
雨凝被她问得双颊生晕,就听虹儿恼道:“自然是贤主子……欠揍的小蹄子,又听谁乱嚼舌头根了,整天儿做事瞧不见你,挑风起浪的你倒是站在头里了。”
那宫女被骂得脸红耳臊,忙一遛烟地窜出去了,别的宫女也相互递着眼色伸伸舌头,虹儿帮雨凝换下朝服,又拿了件缕空的白纱大髦来帮她披上,也不问此去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唤人端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淡淡道:“主子小心冰着了舌头,小口小口地抿才是。”
雨凝感激地向她微笑,拿调羹在碗里搅动着,只见那冰珠子入汤即化了,碗面上浮着层淡淡的冰雾,她把脸凑过去,这才觉得舒服些了。
红漆的浴桶上绘了彩云祥风,清澈的水波一荡,那凤似是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地在水中飞翔。
雨凝把头靠在桶沿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青蓝色花纹,后宫尚蓝,不知道为什么……天花板是青蓝配着浓金水红,匾额是深蓝色的底儿,就连地下铺的金砖,都泛着淡淡的青色。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透明清澈地让人舒畅,可这后宫的蓝,却是呢子的蓝,像是呢子的质料,厚实、沉重,无边无限地压下来。
她掬起一捧水,水里洒了鲜花的花瓣,粉红色的荷花,艳黄的牡丹,还有不少淡紫色的星星点点,她放在鼻边细细地嗅了,原来是紫藤花碾成了花泥,本来紫藤花的香味就浓,此时在水中更像是复生了,压住别的花香,汹涌地弥漫开来,像是有质的实体一般粘在每一寸空气里。
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她伸指一按,将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又按了下去,水重花轻,那花瓣却又悠悠地浮了上来。
该怎么办呢?
幽幽的谓叹在花香薄雾中响起,”泼喇”一声,屏风外的宫女忙道:“主子出浴了,快拿香脂来。”
先用雪白的棉布将身上的水滴吸干,再拿玉簪花汁拧的香露吸在丝棉上,从颈到脚,一点一点地扑满来。
雨凝不肯假人之手,自己却懒得扑满,只在颈间和手腕上点了几滴,当做香水用。扑完了香露,宫女又递进身蝉翼纱的衫子,里面是大红绸子的兜肚,兜肚上绣着一朵朵碗口大的牡丹花。
雨凝自己总算穿得当了,趿上青竹木屐嗒嗒地走出侧房,虹儿已经传了午膳,正在花厅的小几上把雕凤的银盘布开来。
“主子,请用膳。”待雨凝坐好了,虹儿才将菜上的盖子一个个掀开来,每盘菜里都放着个银牌子,想来是试毒用的。
雨凝细细瞧了,见几乎全是满州菜,她瞧过关于清朝宴席的典故,知道满州菜几乎必有的是烧猪,烧方,所谓”满州菜多烧煮,汉人菜多羹汤”,这满满的一几菜肴几乎都是肉类,尤其是一道”煮白肉”,更是拳头大小的肉块只拿白水过一道,酱汁什么也没有,就撒了些盐粒子。
虹儿见她瞧得直咂舌;便捡了几筷子香菇菜心送到她面前,低声道:“主子勉强用些吧,奴婢再去茶膳房传些点心来。”
雨凝诧道:“慢着……昨儿晚上的饭还没这么荤腥,今儿这是怎么了?”
虹儿微微一笑,又舀了一碗荷叶虾米汤送到她面前,这才悄声道:“御膳房的最是势利,想必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就做出这仗势来。”
雨凝皱皱眉头,喝了口汤,只咸得吐舌头,恼道:“这汤盐放多了,”她尝尝那香菇菜心,更是皱眉道:“这菜又没放盐……不得宠的主子都是这么过的吗?”
虹儿异道:“不能到这份儿上吧……他们再势利,也不至于如此。”
雨凝将筷子一搁,苦笑道:“不信你来尝。”
虹儿见左右无人,也就大着胆子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果然毫无味道,她气得脸色苍白,怒道:“我告诉太后去……”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雨凝抬头一瞧,只见惠妃穿了件明黄色的凤纹袍子,扶着宫女缓缓走进来,扬声道:“什么事要告诉太后去呀?”
“惠主子……”虹儿脸色一变,忙跪下道:“奴婢见过惠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惠妃轻视地瞧她一眼,自顾向花厅里中间的椅子上坐了,挑畔地望着雨凝,厉声道:“董鄂氏为何还不给本宫请安?”
“惠主子……太后对二格格……”虹儿恳求地喊道。
可惠妃狠狠地瞪她一眼,更猖狂地喝道:“董鄂氏,你是哑了还是聋了?见到本宫还不行礼,要本宫论你个失仪之罪吗?”
失仪?
雨凝在就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虹儿是慈宁宫的人,惠妃是蒙古那边的人,以庄太后今日对自己的所言所行,绝对是亲热慈爱,皇后更是温颜细语,惠妃胆子再大,再任性,也没有理由背弃她们,独自行事。
虹儿刚才出声,是恳求,却也是提醒,但又是什么让惠妃如此猖狂,毫不顾忌庄太后和皇后的态度呢?
只有一个可能……
惠妃得意洋洋地垂下眼帘,手里玩着顺治给她赐的白玉扳指,顺治和她说过的所有话里,只有今天这句最顺耳了。
“你如果能把董鄂氏赶出宫去,朕就封你为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