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据说是刚从省里调来的、宽河县革委会生产组组长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当然是先看“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村里主事的人当然也提前得到了通知,县、社两级领导要来检查村里促生产的事,从一大清早就用大喇叭广播,还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却还是有几十家闭门挂锁的空户,那是早就举家外出讨饭去了。这都得归功于造反派闹串联给弄坏了规矩,过去农民外出擀毡是必须要开证明信的,现在却什么都不要了,谁嘛时候想走抬腿就可以走。既然到处乱窜是毛主席提倡的,还可以窜到哪吃到哪,贫下中农同样也逮着理了,干脆连“讨饭”、“擀毡”这样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词儿,都改成了堂而皇之、朗朗上口的“串联”,如果是结帮拉伙就叫“大串联”!这两年郭家店人外出讨饭确实喜欢拉家带口、成群结队,像当年红卫兵串联一样的热闹和红火。幸好村里干部动手还算及时,堵住了百十口子正要外出大串联的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圈在了东场上,等待上级领导来了再发落。
10 拆台(2)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漓流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禾垛也很少,没有柴禾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禾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禾?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禾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的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回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呢?
头头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知名度,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丰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被无故的拦下圈住,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很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10 拆台(3)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不得离开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青青,却并不因慢待领导而窘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郭存勇猜到了刘大江的心思,便笑呵呵地解释说,郭敬富主任犯了老病,一活动就喘得上不来气,已经在炕上躺好多天啦,今天听说县、社两级领导要来视察,一清早就在大队里候着哪。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对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老主任说了,让他都回到自己家里老实呆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化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的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农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丰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