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以来最美的一部电影!安东尼奥尼在2000年拍摄了这个不到十五分钟的短片,片中没有任何对白,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把自己拍进电影。我们看见,他独自一人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奥里安教堂。他缓缓走向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坟墓,整部电影就是一个没有对白的对话,是安东尼奥尼和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的相互凝视。我们一直在探讨的问题,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的自我展示和言论发表的疯狂、毫无来由的骚动,全被否决在影片的沉默和导演本人的凝视之中。他是来告别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他心里明白。他来做最后一次拜访,他自己即将离去,而那难以捉摸的杰作将永久留下。他仿佛是最后一次来向它提问。他仿佛是试着来窥探一个言语无法穿越的谜。安东尼奥尼在走出教堂以前凝视摩西像,那目光是如此悲怆!
艾柯?我觉得,最近这几年我们似乎过分遗忘了安东尼奥尼。相比之下,费里尼自从去世以来威望越来越高。
卡里埃尔?他绝对是我最热爱的导演,尽管他不总是得到恰当的评价。
艾柯?在他的一生中,费里尼被看作一个不关心社会现实的做梦者。那是一个极端的政治介入的年代。在他去世以后,人们重新审视他的电影,并重新加以定位。最近我在电视上看了《甜蜜的生活》。这是一部鸿篇杰作。
卡里埃尔?一说到意大利电影,很多人首先会想到佩特洛·杰米、吕基·康曼西尼、迪诺·里西和意大利戏剧。我有点担心,人们渐渐会遗忘另一些人,当初他们在我们眼里就如半神。像米洛斯·福尔曼,他当初之所以想拍电影,是因为在少年时代看到意大利的新写实主义电影,尤其维托里奥·德·西卡的电影。对他来说,电影一边是意大利电影,一边是卓别林。
艾柯?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假设。当国家过于强大时,诗歌缄默不语。当国家处于全面危机时,比如战后的意大利,艺术能自由地畅所欲言。新写实主义的伟大时代起源于意大利风雨飘摇之中。当时我们还没有进入所谓的意大利奇迹年代,也就是1950年代的工商业复苏。《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拍摄于1945年,《战火》在1947年,《偷自行车的人》在1948年。十八世纪的威尼斯还处于商业强盛时期,但开始走向衰落。然而,那时有提埃波罗、加纳莱托、瓜尔第和戈尔多尼。因此,当政权消竭时,有些艺术会被激发,有些不会。
卡里埃尔?拿破仑时代实行绝对政权,在1800—1814年间,没有一本在法国出版的书还流传至今。绘画非常壮丽,却也极其矫饰,大卫在《加冕仪式》以前还是伟大的画家,后来却变得平淡无味。他在比利时度过可悲的晚年,专画一些矫揉造作的古典题材。没有音乐,没有戏剧。当时只重演高乃依的作品,拿破仑去剧院只能看《西拿》。斯塔尔夫人被迫流亡。夏多布里昂遭到当局敌视,他的代表作《墓外*》一开始是秘密写的,在他生前只发表一小部分,而且是很迟以后。当时给他带来荣誉的小说如今都不堪卒读。这是一个过滤的奇特例子:他为众多读者写的东西被我们丢开,他单独为自己写下的作品却让我们心醉神迷。
艾柯?彼得拉克也是如此。他一生都致力于拉丁文巨著《阿非利卡》的撰写,并相信这会成为新的《埃涅阿斯纪》,给他带来荣耀。他只在没什么好做的时候才写十四行诗,而这些诗令他名垂史册。
卡里埃尔?我们讨论的过滤概念,让我不禁想起那些喝前要过滤的葡萄酒。现在有一种葡萄酒,就是“没过滤的”。它保留了所有残渣,有时带来一种非常独特的风味,一经过滤就被去除。也许,我们在学校里品尝了一种过度过滤的文学,以至于丧失了这种不纯粹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