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埃尔?人类膜拜稀有电影才刚刚开始。未来还会有剧本收藏者。从前,电影拍完以后,剧本就被扔掉,和你刚才说到的漫画一样。然而,自四十年代起,有些人开始考虑剧本在电影拍完之后是否还具有一定的价值。至少是商业价值。
艾柯?我们现在知道,有人开始膜拜某些著名电影的剧本,比如《卡萨布兰卡》。
卡里埃尔?当然,尤其当剧本上还有导演的亲手笔记时。我曾带着近乎膜拜的景仰心情看过弗里茨·朗的剧本,上面有他本人的批注,那可真是收藏家的珍本。我还看过别的一些由电影迷细心装订成册的剧本。我想再谈谈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今天我们如何建立电影资料库,应该选择哪种载体?我们不可能把拷贝电影的传统银胶片收藏在家。那需要一个投影室,一个专用大厅和许多储藏间。录像带会掉色,清晰度下降,很快就模糊。CD的时代过去了。DVD也不长久。何况刚才也说过,未来我们不一定有足够的精力去使用所有这些机器。想想2006年7月纽约那次电力大故障吧。假设范围扩大,时间延长。没有电,一切都会消失,无可弥补。反过来,当人类的一切视听遗产均消失时,我们还可以在白天读书,在夜里点根蜡烛继续读。二十世纪让图像自己动起来,有自己的历史,并带有录音——只不过,我们的载体依然极不可靠。多么奇怪:我们的过去没有声音。当然,我们大可以想象鸟儿的歌唱、溪流的轻吟一如既往……。 最好的txt下载网
持久的载体最暂时(4)
艾柯?但人类的声音却非如此。我们在博物馆里发现,我们祖先的床很小:从前的人个头相对较小。这就必然意味着从前的人嗓音也相对较小。我每次听卡鲁索的老唱片时总在想,他与当代几大男高音的声音差别,究竟仅仅出于录音和唱片的技术质量问题,还是二十世纪初的人声确实有别于我们今天。在卡鲁索与帕瓦罗蒂的声音之间,有着几十年的蛋白质和医学发展。二十世纪初移民美国的意大利人平均身高大约是一米六十,如今他们的后代已是一米八十。
卡里埃尔?我在电影学校教课时,有一次让学生练习重建某些声音,某种从前的音响氛围。我要求他们以布瓦洛的讽刺诗《巴黎的困惑》为底本做一张音乐带。我还规定,街面由木头砌成,马车轮子是铁做的,所有的房子都比较低矮,等等。
那首诗是这么开篇的:“谁在震天哀号呵,上帝?”在十七世纪的巴黎夜晚,哀号声会是什么样的?这种借助声音沉浸在过去的经验,还是挺令人着迷的,虽然也困难重重。如何去证实呢?
无论如何,二十世纪的视听记忆若真的在一场电力大故障中消失,我们还总是有书。我们还总是有办法教孩子阅读。我们知道,文化的沉沦,或记忆的丧失,是一个古老的想法。无疑和书写一样古老。我再举个例子,与伊朗的历史有关。我们知道,波斯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在今天的阿富汗。十一至十二世纪起蒙古人进犯——蒙古人是一路烧杀抢空的,巴尔赫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其中就有未来的鲁米的父亲,带着最珍贵的手抄件流亡。他们向西行进,去了土耳其。鲁米和许多伊朗流亡者一样生活并老死在孔亚。有个传说讲道,某个流亡者一路历尽极致的艰辛,把随身带的珍本当枕头用。这些书如今可是价值不菲。我在德黑兰某个收藏者的家里看到一些带彩绘的古代手抄本。那简直就是奇迹。因此,所有伟大文明都面临同一个问题:如何对待一种受到威胁的文化?怎么挽救它?挽救什么?
艾柯?而当人们着手挽救时,当人们还有时间妥善保存各种文化标记时,手稿、典籍、早期出版物和印刷书籍远比雕塑或绘画更容易保管。
卡里埃尔?然而,我们还是面临一个难解的谜:古罗马时代的卷轴全部佚失;古罗马贵族们可都拥有上万卷丰富藏书的图书馆;在梵蒂冈图书馆还能看到几卷,但绝大部分没有流传下来。现存最古老的福音书抄本残篇也在四世纪。我还记得在梵蒂冈图书馆亲眼目睹维吉尔的《农事诗》的一个抄本,年代为四至五世纪。真是壮观呵!每页上方都绘有插画。但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一卷完整的卷轴。在耶路撒冷的某个博物馆里,我曾见到最古老的抄本,也就是死海古卷。这些经卷多亏了极其特殊的气温条件才得以保存下来。我想,埃及莎草抄件也是最古老的书卷之一。
托纳克?你提到莎草纸,称之为经卷的载体。我们可能还应该考虑那些更古老的载体,它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进入书的历史……
卡里埃尔?当然。书写载体多种多样,石碑、长板、锦帛。书写本身也多种多样。然而,我们感兴趣的不仅是载体,更是这些残章断篇所传达的信息,从某个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古代流传而来。我想让你们看一幅图片,就在我今天早上刚收到的拍卖目录里。这是佛陀的一个足印。让我们想象,佛陀在行走。他在传奇中前行。这里面的一个自然征象就是,他在足底留下印迹。毫无疑问,这是最根本的印迹了。佛陀行走时,在地上印下这一标记,仿佛他的每个足印都是一次刻写。。 最好的txt下载网
持久的载体最暂时(5)
艾柯?这是中国京剧在好莱坞大道上的星形纪念印章,在名人姓名奖章出现以前!
卡里埃尔?可以这么说。佛陀一边前行,一边说法。只需领悟他的足印。这个印章当然不是普通的印章。它包含全部佛法,也就是一百八十条佛理,代表生界和物界,是佛陀的圣道所在。
与此同时,我们还看到了舍利塔、小寺庙、正法之轮、动物,以及树、水、光、蛇神那伽、供品。所有这一切全包含在佛陀足下的一个印迹里。这是印刷之前的印刷=。一次具有标记意义的印刷。
托纳克?有多少印迹,就有多少门徒们要用心领悟的启示。我们又怎能不把书写史的起源问题与圣书的形成相提并论呢?各种重大的信仰运动的创设,恰恰以这些依据我们无从了解的逻辑建构而起的文献为基础。然而,这究竟是什么基础?佛陀的足印,或“四”福音书,究竟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是“四部”福音书?又为什么是这四部?
卡里埃尔?为什么是四部福音书,而实际存在着很多部?更有甚者,教会人士在主教会议上集体选择四福音书之后,人们还在不断地找到别的福音书。直到二十世纪,我们才发现还有一部多马福音,比马可、路加、马太和约翰福音还古老,内中全是耶稣说过的话。
今天的大多数专家承认存在一部原始福音书,Q Gospel——Q取自德文单词Quelle,即来源。从路加、马太和约翰三部福音书的平行经文出发,有可能还原这部经书。原始福音书已完全佚失。但有些专家预感到它的存在,正在着手加以还原。
那么,什么是一部圣书?一阵迷雾,还是一个谜?佛教在这一方面略有不同。佛陀同样没有文字著述。然而,和耶稣不同的是,他在远远漫长得多的时光里说法。耶稣传道的时间至多两三年。佛陀虽无撰文,却至少说法三十五年。佛陀灭后,阿难与众徒传诵佛的言语。《婆罗奈布道》是佛陀释迦牟尼的最初说法经文,包含著名的“四谛法”,为佛教徒们熟记在心,用心抄录,也是各个佛教派别的要义基础。四谛经抄录下来,仅只一页纸。佛教始于这一页纸。从阿难的传诵起,才诞生了千百万的经书。
托纳克?一页得到保存的纸。也许因为,别的纸页都已佚失。谁能知道呢?信仰赋予这一页纸超凡的意义。不过,佛陀的真实教诲也许就寄托在这些足印里,在如今消失或褪色的文献里?
卡里埃尔?也许我们应该把自己放在一个古典悲剧的处境里:整个世界受到威胁,我们必须挽救某些文明产物,加以妥善保存。比如说,文明遭受气候大灾难的威胁。必须赶快行动。我们不可能保护一切,带走一切。那么该如何选择?用什么载体?
艾柯?我们已经看到,现代载体很快就过时。为什么要冒险和这些有可能变成空白、无法辨认的东西纠缠不休呢?我们刚才科学地证明了,书优越于文化工业近年来投入市场的任何产品。因此,倘若我必须挽救某些方便携带又能有效抵御时间损害的东西,那么我选择书。
卡里埃尔?我们比较了或多或少满足忙碌生活的现代科技与从前书籍的制造和传播模式。我想举个例子,以证明书籍也有可能极其贴近历史运动,与时俱进。为了写《巴黎的夜》,雷斯提夫行走在首都,记下他的见闻。但他真的是巴黎的见证人吗?评论家们对此颇有异议。雷斯提夫是个沉溺于幻想的人,总是自愿地去想象世界,再把这个世界当成真实加以描绘。比如,每回他报道和一个*发生性关系,他都会发现,对方是自己的某个女儿。
持久的载体最暂时(6)
《巴黎的夜》最后两卷写于大革命时期。雷斯提夫夜里写下他的故事,清晨在一个地下室里排版和印刷。由于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无法找到纸张,他就在街上散步的时候捡各种海报、传单,用滚水煮开,制成劣质的纸浆。最后两卷的纸质与前面几卷完全不能比。他的作品还有一个特点,采用缩写,因为他时间不够。比如,他用Rev。表示Revolution(法国大革命)。这真是令人震惊。书籍本身讲述了一个人的匆忙,他竭力记录下每个事件,保持和历史平行的速度。倘若书里描绘的事件不真实,那雷斯提夫就是一个天才的骗子。比如,他看到一个人,绰号“摸人”(toucheur)。此人很不起眼地走在围观断头台的人群中。每次一有人头落地,他就伸手去摸女人的屁股。?
最早描写男同性恋的就是雷斯提夫,大革命时期还把这些人叫作“娘娘腔”。我想起了米洛斯·福尔曼的一个发人深思的经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