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正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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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正蓝-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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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一棵大树旁坐下,夏天的阳光从第一道开始,就是炙热的。
  “一个人,从台北到这里来,为什么?”樊素问。
  “看朋友。”霍天纵深深注视她,“一个出家人。”
  “哦?”樊素感觉细微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沁出肌肤。
  “他是我远房的亲戚,自小就有慧根,天生的佛门中人!大学毕业以后才出家,年纪轻轻就受到国内外佛学界的重视,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可是,两年前,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要求闭关静修,不与任何人见面,连他的师父,他都不见!”霍天纵自顾地述说。
  “不知道是为什么吗?”樊素焦躁地问。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却情愿自己不知道。”霍天纵蹙眉凝注着樊素,他痛苦地呻吟,“我真不敢相信!”
  《杜十娘》公演的那天夜晚,他记得自己进入化妆室,一眼看见已经化好妆的樊素,就直觉着不对。酡红的双颊,玉雕般的鼻梁,眼梢斜飞入鬓,妩媚与风情几乎要从眼底流泄而下了,但,总不像个青楼艳妓,尤其,当她不动不笑,端然独坐时,简直有些像莲花座上的宝相庄严。渡人的观音,渡人的十娘,一时间,连霍天纵也混淆起来。
  假若一切都可以预料,就不会鼓励他去,看那末场演出,三十年来,他原是从不动心的……霍天纵望着苍白的樊素,不知是悲悯或庆幸,她永远不会知道的,他以为。

俨然记(5)
“到底,为什么?”
  “听说……”霍天纵稳下心情,像在叙说一个故事,“为了一个女孩,只看了一次——真令人不敢相信!”
  樊素眩然,猛地,身体中有什么狠狠地被抽离了。她虚弱地仰起头,头顶上,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开得满树,忽然全部脱落,兜头倾下,她痛楚地惊叫一声,感觉自己完全被掩埋住。
  恍恍然地,她想起韩芸告诉过她,这种失了心的等待,开放满树的花,名叫木莲。
  6
  樊素抬头,看见白花花的阳光从叶缝泻下,却以为是一树崩然倾落的木莲,她昏厥过去。
  ——他是三十年来从不动心,天生的佛门中人。
  ——为了一个女孩,只见过一次,他要求闭关静修,不见任何人,已经两年了。
  ——年纪轻轻就受到国内外佛学界的重视,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却为了一个只见一次的女孩,闭关两年……
  樊素开始生病,她不能进食,只不停地呕吐、休克,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症。外婆守候在床畔,只能垂泪。樊素睁眼,看见惶急的何葳,出国的日子逼近了。
  “怎么会这样呢?樊素!到底是为什么?”
  樊素连牵扯嘴角的气力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这场病,该在两年前来的。
  外婆凭着七十几年的经验,挺起腰肢为樊素准备衣物。她慎重地取出那副被套和一对鸳枕,年少时,她为自己绣成一套嫁妆,中年时,为女儿准备一套嫁妆,及至暮年,为外孙女绣成的嫁妆,却连用也用不上。她想怨却不知去怨谁!又一次的白发送黑发,命运的轨迹深镌在生命中,一个垂暮老人,又有什么力量去转圜呢?
  “不会的,姥姥!”了解了外婆的行为,何葳吓得哭出声来,他死命抱着被套和枕头,哽咽地哀求,“不会……不会的,姥姥!求您,不要……她会好的!”
  “孩子!是素素……她没有福分!”
  外婆颤抖地拍抚缩在屋角的何葳,落泪纷纷。
  樊素,她根本就不要好起来!
  老人家看得明白,就像二十年前,樊素的母亲,在丈夫意外死亡之后,也是这样不能吃喝。一模一样的情景。可怕的是,这一次,老人家连原因都不清楚。
  樊素躺着,望着熠熠发亮的被套和枕头。外婆再一次问:“这些,好不好?”
  “好。”
  她知道外婆在准备什么,二十五年前,老人家殷殷切切地接她来到人世,如今,又周周密密地送她走……
  她看着那对枕头,一双相随的戏水鸳鸯,突然心动。为何让这象征幸福美满的珍贵嫁妆,随自己这薄福之人长埋地下呢?
  “姥姥!”她费力地抓住枕角,“这个,送给韩芸……好不好?”
  韩芸,樊素轻唤她的名,应该让她明了自己的执着并非一厢情愿。那人身在佛门,整整两年,默对一炉香、四堵墙,也是一样地无怨无尤!要让韩芸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一定要让她知道。
  神奇地,樊素竟然好起来了。
  只是,面对着樊素,何葳觉得陌生、冷淡,而又距离遥远,并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只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妈妈说,你身体不好,就留在这儿休养,等到完全康复了,再到美国来。好吗?”
  “我不想去了,只想好好陪姥姥。”
  “为什么?我们说好的……”
  “对不起,何葳,你不会明白……”她垂下眼睫。
  “我是不明白!”何葳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当初费了那么多心,为什么一笔勾销了?我不明白!那么,你告诉我啊!把理由告诉我,让我明白!”
  “何葳!”樊素仍不忍面对他的面红耳赤,她尽量轻柔,“你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要!”何葳跳起来咆哮,他颤抖地,“这不是开玩笑,樊素!我不要重新开始。你告诉我,是我不好?”
  她摇头。
  “是有了第三者?”
  连第一者、第二者都弄不清,哪来的第三者呢?
  “你怀疑我的爱?你不喜欢到国外去?害怕和我的家人处不好?还是……”他的声音喑哑,困难地,“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何葳,我们原来就相差悬殊的……你是个好人,样样都好,把我忘了!我根本不值得。假如我不能全心全意爱你,就只有离开你,否则,这种不真诚就是伤害!你是好人,我不要伤害你。我努力过……真的,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你……何葳!何葳!何葳……何葳……何……葳……”

俨然记(6)
何葳的脸埋在手掌中,弓着的背脊痛苦地起伏抽搐。樊素握着他的手臂,杂乱反复地述说,直到泪水浸透他的衣袖,她呼唤他的名字,直到发不出一点声音。
  7
  约好了在台东车站碰面,韩芸在下车的人群中搜寻,直到樊素已走到面前了,她才认出来,失声地:
  “樊素!怎么变成这样?”
  大病初愈的樊素,有着空前的苍白、瘦削,经过一路的折腾,嘴唇泛紫,她费力地微笑:
  “我好想你……”
  “想我想成这样……你没事吧?”
  台风即将到来的夜晚,樊素幽幽地诉说,从头到尾。然后,她叹息地阖上眼:
  “现在,没事了。”
  韩芸仍记得那人的宽大僧袍,行走时的飘然若风,这样一个人,竟然将自己关在斗室,只为必须控制那无意被触动了、便无法平复的心情,日夜承受波涛汹涌的折磨。这不仅是七百多个日子,简直是七百多场刑罚啊!
  “那……何葳呢?”
  “他要走了!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吧?”
  “为什么,不试着跟他走?”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试一试的……不管走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
  “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韩芸想,她假若没有亲眼目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
  台风夹带着暴雨,韩芸守候在樊素身旁,喂她吃稀饭,然后服下退烧药。俯在她身边,对她说:
  “好好休养,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
  “你出嫁的时候,我要……当伴娘。”
  樊素微笑地说,她在风雨声中入睡。
  狂风暴雨中的访客,惊动了韩家所有的人。韩芸盯着这高大、陌生的男孩,未经沧桑的面容上有一双忧伤的眼睛,被风雨吹乱淋湿的短发贴在额上。他张开口,正要说话,韩芸已忍不住地脱口而出:
  “你是何葳?”
  何葳原本应该搭乘今天的飞机赴美,因为台风,延迟一日,于是,他向外婆打听到韩芸的住处,千里迢迢冒着风雨赶来。不知是紧张或寒冷,使他轻微地抖瑟。
  “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他说。
  看他狼狈的模样,韩芸相信,这一趟跋涉,他必是吃尽苦头。如果她不是了解樊素,必然会不能谅解,即便是了解樊素,也未免感到惋惜。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能够告诉我原因吗?我总不能输得不明不白,是不是?”
  何葳捧着一杯热茶,恳切地请求。韩芸想,告诉他吧!无论他是否相信,告诉他,总是比较公平的。
  韩芸述说,从木莲花开始,到竹林中烟云缥缈的梦境,到公演之夜灯火辉煌中隔世的重逢,然后是七百多个日夜独对寒壁的情僧……
  “你能明白吗?”韩芸问。
  何葳扭曲着嘴角,发出嚎叫一样的笑声,笑得涕泗横流。笑声喑哑,终于只剩下喘息:
  “我当然明白!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也认为经过了几世盼望,而且,我等她……等了六年!”他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因悲怆而变形的面孔,盯着充满痛惜惊愕的韩芸,哽声地,“你能明白吗?”
  韩芸本来以为自己完全明白的,此刻却又昏乱起来。两年的闭关不出,六年的漫长等待,樊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樊素退了烧,睡得舒适一些,或许是药剂中的镇静作用发挥了功用,韩芸伴着何葳站在床畔,长久地凝望,樊素仍是浑然未觉。
  何葳屏息看着樊素,她盖着薄毯,安详地舒眉睡着,像个孩子,仿佛生命中从没有什么不幸发生,她的嘴角,甚至隐隐上扬着,牵动一个愉快的秘密。何葳心中酸楚感动,禁不住跪在她的床畔,他鲜黄色的挡风夹克,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声。
  樊素恍惚中睁开眼,看见枕畔向她俯视的人,她心中一惊,然后,化为温柔的喜悦,明知是梦,能来入梦也就求之不得了。仍是两年前相同的模样,金黄色相间的僧袍,疏朗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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