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站立着,觉得心中突然被挖去一块,空洞得着慌。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惧,在一刹那间,压得她无法喘息。
4
父亲在第五天夜里打翻了尿桶,弄湿了房里的地毯,整个家里都是尿骚味。慕云听着父亲的申辩,忍住欲呕的感觉,一言不发地收拾着。
当她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卧室,淮舟正等着她。望着她把自己抛在床上,他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他是故意的!”
慕云没有说话,只蹙了蹙眉,转开脸。
“我说他——是故意的!”淮舟提高了声音说。
慕云转回脸,忍耐地问:“故意的又怎样?”
“那就太过分了,他分明是和我作对!”
“与你无关!”慕云跳起来,直望向淮舟,“他即使要作对,也是和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过——他是我爸爸!我的爸爸!”
“你又来了!”淮舟气恼又无奈的,“我买尿桶是为你好!难道又错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慕云的胸腔中燃烧起来,她气得颤抖:“你没有错!永远没错!最会出主意,出的全是好主意——最好的主意!你了不起!”
淮舟站起身,他紧结眉头,望着慕云道:
“你变了!慕云……变得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简直是——莫名其妙!”
慕云重重地甩过长发,发出一声冷笑:
“形容词好丰富啊!可惜你没弄明白,我没变!从一开始就是蛮不讲理的!”
“你不是——”淮舟摇头。
“我是!我是!我就是——”慕云赤脚散发,一步步逼向淮舟,高高抬起下巴,她问,“你为什么娶我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为什么?”
淮舟仔细地,深注地望着她,从头望到脚,而后,他坚定地,不急不缓地说:
“因为——我爱你!那时的你,温柔、可爱,有思想、有感情——”他的声音哽住,撇开头,从她身边绕过,打开房门出去了。
慕云听着他的脚步走远,然后是大门重重地关上。她虚脱般地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把头搁在膝上,疲倦而痛楚地闭上眼……淮舟的神情和话语如鼓般敲在脑中,到底,是她伤害了他?还是他伤害了她?结婚三年多,他们偶尔也拌嘴闹意见,但,不管谁是谁非,投降赔罪的永远是淮舟,这一回,他竟绝决而去,他竟说她变了!到底,是谁变了?
突然,慕云发觉自己流泪了……她懊悔、恐惧,她真的害怕失去淮舟。为什么最近他们总要口角?为了父亲?还是淮舟变了心?——不!不会的!他不轻意示爱,而方才,他还清楚明白地说爱她——慕云拭去泪,那么,是她自己的问题了。最近,她常觉得烦躁不安,头晕眼花,或许,她是太累了。工作加上家庭,着实令她不胜负荷。怎么办呢?辞职吧!她告诉自己。
她可以失去一份好工作,但,绝不能失去淮舟和父亲!这两个她最爱的人。
将近十二点时,她走进淮舟办公的大楼。今天的问题,今天解决——是他们夫妻的约定。恰是周末,她向公司请了假,刻意妆扮之后来找淮舟,她要他不后悔自己的婚姻,她要他知道她依旧是温柔可爱的。
电梯门徐徐打开,门外有一群人在等待,她正打算出去,一抬头,淮舟也在那儿。她在心中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不知所措地呆站着。
淮舟看见她,露出惊异、感动的复杂神情。人们一拥而入,把淮舟和慕云挤到一块,慕云听见心脏的狂跳声,不知怎的有些呼吸困难。
淮舟的手悄悄地、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没望向她,却握得那么紧,弄得她有些疼。她不挣动,只轻悄地贴近他。随着他望那电梯上跳动的号码——一阵热热的暖流向眼里漫流——她知道,事情总算过去了。
5
慕云陪父亲去看病,父亲又瘦了,医生换了一种安眠药给他吃,并交代慕云保管那瓶药。 。。
永恒的羽翼(6)
“每晚只给他一颗,顶多两颗。要记住——绝不要超过安全量,否则会有危险!”
陈医生与李家相识十余年,当慕云把父亲尿床的事悄悄告诉他时,他说:
“老人和小孩一样,常需要别人注意和照顾。你白天上班,晚上陪他的时间也有限。加上慕风的事,他觉得寂寞、恐惧,最主要是缺乏信心、没有安全感。”
慕云考虑了两天,她终于决定辞职。
从结婚开始,淮舟就一直建议她辞职,专心做个“贤妻良母”。可是,当她把辞职的理由告诉淮舟时,他只是淡淡地笑着说:
“随你啊!我没有什么意见。”
她没有心思去分析淮舟的不置可否,家庭主妇的生活开始了。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轻松,很多事都不顺手,更容易疲倦与劳累。家中的气氛始终很低沉,慕风整整一个半月没有来信,父亲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
一月底,刘扬斌的出现掀起轩然大波。八年前,他在慕云心底曾占着非比寻常的分量。那桀骜不驯的眉眼、跋扈的神采、高挺健康的身材、昂首阔步的神态,他一直自信,她也始终相信——他会有出息的。只是,他不适于安定,他有云游四海的志向,于是,匆匆聚散,只成为年轻而瑰丽的回忆。
如今,刘扬斌拥有具规模的农场。在一次偶然中,他遇见李老先生,他热诚的款待、真挚的情谊,令他们两人成为忘年之交。从父亲口中,慕云知道他竟然仍是独身。
这是个不小的震撼,对父亲、慕云及淮舟,形成了不同的意义。
新年到了。淮舟原本要安排一次旅行,但,父亲坚持不肯同行,只得作罢。年初一中午,刘扬斌约父亲和慕云夫妇到农场去玩,淮舟坚持不肯同行。慕云悄悄劝他:
“淮舟!你这是何必呢?大过年的,不要这么别扭嘛!”
“你去你的!父女两人加上一个‘老朋友’,不是正好吗?”
“淮舟!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慕云板起了脸。
“好了!”淮舟挥手止住她,“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我不去。”
父亲轻叩他们的房门,说他要走了。慕云忙出来送父亲,她左右为难,但,父亲像毫不介意,嘱咐他们出去玩玩,不要待在家里。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淮舟从房里踱出来,他陪着笑对闷坐在沙发上的慕云道:
“换件衣裳,你想到哪里去?我奉陪!”
“不用了!”慕云随便抓起一本杂志,胡乱翻着,“我哪里都不想去。”
“今天是新年耶!”淮舟忍耐而压抑。
“你去你的啊!一个人不是很自在吗?”
“搞什么?”淮舟劈手把她的杂志抢过来,他低吼着,“你到底想怎么样?”
慕云用力咬住嘴唇,她明澈的眼瞪视着淮舟,一言不发,最后,淮舟终于渐渐融化在她眸中积聚的泪水里。他深深地叹气,轻轻拉她起来。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云!我想,我是嫉妒!可是,嫉妒什么呢?”
慕云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听见他沉重的心跳,她哽咽地说:“淮舟!答应我,不要再吵架了。我们永远不要再吵架。”
淮舟点头,他疼惜地揽住慕云,对她呢喃着:“不吵!不吵……永远不吵……”
慕风来信了,他决定在美国定居,并且再过三个月,就要和卿卿结婚,信尾,他写着:
“几番考虑,觉得台湾最适合爸,姐和姐夫也可给予较多的照顾。以后每个月,我会给爸爸寄生活费回来。我和卿卿可以常回来看爸爸,爸爸也可以和姐姐、姐夫一起来美国,如此,我们一家人仍可常常相聚,这该是最好的安排,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当天晚上,爸爸说他头疼,没吃晚饭,很早就回了房间。淮舟对慕云抱怨:
“慕风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写信跟他谈谈。他不要爸爸,凭什么我们就该替他养?”
“求你不要这样说,他也是我的爸爸。奉养父母是做子女的责任啊!”
“但是你那个宝贝弟弟一点责任都不负!”
慕云苦恼地摇摇头:
“他真是太绝了!太伤爸的心了!”
淮舟想了想,他轻嚷:
“去请爸爸写信给他,就说一定要到美国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夜里,慕云推开父亲的房门,她轻唤着:
“爸爸!”
一阵吸鼻声传来,慕云连忙开灯,奔向床边,她又惊又恸地望着红肿双眼的父亲。父亲——哭了?十几年前,慕风生过一场大病,在他床榻,父亲曾掉过几滴泪,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见到父亲掉泪,而今,父亲竟然哭肿了眼睛。 。 想看书来
永恒的羽翼(7)
“爸——”慕云搂住父亲,她也哭起来,“不要难过!你不要哭!爸!你说过不掉眼泪的,你一向都不哭的——”
“他——”父亲抽泣着,“他竟然‘安排’我!他……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是他的老爸爸。我再老……再没有用……他也不可以安排我——”
“爸!”慕云除了哭,什么也不能说。
“以前,我又穷又苦……你妈刚过世,我们一天只吃两餐,我情愿……情愿一粒米都不吃,也要我的孩子……吃……吃饱。朋友劝我……送掉一个孩子,我不肯,……我死也舍不得——”
“我知道,爸——”慕云替父亲拭泪,“我们对不起您!”
父亲摇摇头,他喘息着:
“大概是……我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得遭……儿女遗弃!”
“爸!我求你不要这样说!不管慕风要不要您!我永远奉养您!我发誓——爸!”
慕云以为淮舟已经入睡,回到房间,才发现他正坐着等她。她不敢向前,只站在门边。
“对不起。我……”
“我知道。”淮舟望着她,“我差不多都听见了!”
她走向他,有些激动地:
“我不能不要他!他是我爸爸——”
淮舟点点头,表情很平静,但令慕云不安。
“淮舟……”她再唤。
“算了!”他关掉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