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直到开春四月,天空都是灰扑扑的,人们在灰色的天空下迅速死亡。
留下来已经第三天了,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心中笃定地知觉着,自己注定要在这城里牺牲。
有一次,开车经过寥落的鸽子广场,原本聚集着许多可爱的飞鸟,如今,水泥地泛着冰冷的惨白色。身边的学长忽然说:“看见没?等到将来,瘟疫过去,这里会有一个纪念碑,我们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是喔?干嘛刻我们的名字?”
他的学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掏出酒罐来喝了一口:
“因为我们死啦!笨蛋!”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了。
长官还给他们精神地喊话:“这是我们的荣誉!一个伟大的时代,就是要有人付出,要有人牺牲——”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吗?一个伟大的人都没有的时代,能称为一个伟大的时代吗?值得我牺牲吗?
年轻巡警的对讲机响起,叫他迅速前往鸽子广场,说是那里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徘徊不去,已经吸引了不少鸽子,属于高度危险状况,他必须前往排除。
巡警一下车,就看见那个穿着风衣的壮硕的背影,正坐在广场的椅子上,看起来是个男性。似乎是在喂食着鸽子,数以百计的鸽子围绕着他。这景象,看在巡警眼里,简直是恐怖极了。他虽然已经穿好防护面罩,仍下意识地停止呼吸。
“先生。”他打开面罩上的小麦克风,“这位先生!请你马上离开,你在干什么?你这样是犯法的!妨害市民人身安全!赶快离开!听见没有?我叫你马上离开——”
这个男人起码有他两倍宽大,在椅子上晃了晃,并没有起身或离开的样子。巡谨慎且恐惧地靠近,以他的经验,这个人八成是精神有点状况。他的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一步步走过去。男人似乎是在躲避着他,把头转到另一边。巡警隐隐觉着不对劲,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袭击而来,是发自这个男人的身体,这异常庞大臃肿的身体。
巡警感到内在想要逃走,却不容许自己软弱,如果广场上将镌刻他的名字,如果这城市的人将要纪念他……
“啊——”他凄厉的喊声,使得群鸽振翅飞起,受惊散逸。
这不是一张人类的面孔啊!男人扭曲变形的脸上,一边垂挂着肉瘤,紫青色的大肉球晃动着,另一边面颊肿起,连眼睛也被挤压消失了。
那简直是一张象脸啊。那人也被惊吓了,他站来往前走,襟里的鸟饲料喷洒一地,金黄色的谷物。
“站住!不准动!”
巡警的枪已经掏了出来,指着蹒跚肥厚的身躯,不能遏止地颤抖:
“你得了什么怪病?你,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那人停住,似乎像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他的步伐。
“我叫你站住!否则我要开枪了!”
那个背影竟是如此执意,巡警的血气涌上来,这个怪物,这个可怕又可恶的怪物,绝不能让他离开——
他开了枪。像是格毙一只鸟雀那样的。
蹦!
那个庞然大物倒下去,咕噜咕噜,许多鸽子飞回来,绕在他身边,雪白的羽翅,将地上浸染开来的鲜血,衬得更艳红。
巡警喘息得很厉害,他靠近,听见那变形的怪物,喃喃地说话:
“花,要开了。花……要,开,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玩?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他们不了解你。
伟杰倒下来的时候,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松弛感。
向来沉重的身躯变得好轻盈,就像又回到了童年时,还没有发病的那个时候。他有个好名字,伟杰。是祖父为他取的。
妖物志卷三花仙(2)
还没生病的时候,他是个聪明清秀的小男孩,谁见了都喜欢。他抢走了大家对姐姐的宠爱,也夺走了众人对弟弟的注意。
直到那一年夏天,他和爷爷去城外的古园子里过暑假。那座古园子到底有多古,谁也说不准。爷爷负责看守,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他滋养了许多奇花异卉,这座园子有点像是他的实验场。而在更深的园子里,平常不许孩子们进去的地方,伟杰知道,那里有棵好大的树,他听大人偶尔提起过,说是千年紫藤。
住在爷爷那里,有一天午觉醒来,满身都是汗,他赤着脚,满园找爷爷,就这样带着几分懵,撞进了最深的园子里。
阴凉。是最先拥有的感觉。
这分明是一棵已经枯槁的树,却是如此巨大,盘桓着遮蔽了天,许多木架子把树撑起来。只有几片绿叶,宣告着它还有生命。他忽然觉得害怕,这树似乎是会移动的,他跑来跑去,为什么跑不出树的笼罩?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孩子,倚着架子,蹲坐在地上。
他走过去,问她:“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你在做梦哪。”女孩子说,她身上有好闻的清香。
原来是在做梦啊。他放了心,在女孩身旁坐下。
“你在我梦里做什么?”他问。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啊。”
“什么事?”
“你看这棵紫藤,已经有一千岁了。它快死啦!”
“怎么会呢?我爷爷一直照顾它。”
“你爷爷没专心,没专心是不成的,它就要死了,得有人专心地照顾它,只照顾它,它才能活。它还能开花呢。”
“开花?它不能吧……”
“当然可以。它一开花,整个城都好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梦里的话,当然都是听不懂的啊。”女孩提醒他。
“你愿意吗?”
“什么事?”
“照顾它,让它开花。”
“我不知道,得问我爷爷。”
“你知道它开花的样子有多美吗?”
女孩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伟杰感觉到地下似乎有了动静,泥土好像都松动起来,有什么力量从根部往上冲,哗哗哗,许多细微的声响聚在一起,就成了轰然。他睁开眼睛,看见这古老的如同化石的树,垂挂着满树紫色的花串。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美丽,使他浑身颤栗。
“你愿意照顾它,让它开花吗?”女孩问。
伟杰被催眠似的点头,再点头。
脚下忽然一空,他栽进深深的洞穴里。
病,从那天开始的。爷爷说找不到午睡的他,却是在古树下找到的,他睡在泥地上,淋了一阵雨,先是发烧,呕吐,接着开始长出肿瘤来,整张脸都变形了。他没办法去学校,甚至不能住在家里。父母亲将他送到爷爷的古园来,他那时候一直昏昏欲睡,还不太懂得悲伤。等他昏睡了将近一年,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人类社会里的怪物。
看见他的人,都免不了要尖叫,逃跑,歇斯底里。
爷爷砸碎了所有的镜子。他看不见自己的样貌有多恐怖,但是,从爷爷把他藏在古园深处,交代他不要随便走动,他就明白了。他抚触自己的脸孔,也因那些赘瘤而缩手。
然而,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肿胀已经消退了,他乐观地换上体面的衣服,走到爷爷的温室里,那里有些顾客,带着孩子来赏花。一个小女孩,原本正弯着腰把一株紫色芙蓉花采下来,忽然看见了他,整个人像被急速冷冻似的僵住了。
“你不可以采这个花喔。”伟杰微笑着对她说。
“啊——”女孩子恐怖的尖叫声令人晕眩。
“妖怪!妖怪——”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掩面狂奔。
伟杰知道自己闯了祸,他逃回古园深处。等候着他的,是千年古藤,俯着身子,枝干低垂着,像是要拥他入怀。他的双手攀在枝干上,那枝干仿佛握住他的手似的,他腾身坐上树枝。一阵冷一阵热,发着抖。
爷爷找到了这里来,却没看见伟杰。
“小杰!”爷爷呼唤着他,“别怕啊。没事了,没事的……”
“爷爷。”伟杰双腿垂下来,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再也不会给爷爷惹麻烦了,再也不会幻想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再也不会了。只有在这里是安全的,只有这棵紫藤木,完全接纳了他。
再没有别的事了,除了照顾这棵树。
你知道,它还活着,还能再开花。
伟杰后来习惯性地在树上做很多事,在树上吃饭,在树上睡觉,在树上阅读。他读完了爷爷找来的《钟楼怪人》《美女与野兽》,但他并不相信这些童话。不可能会有人爱上他的,连他自己的亲人也不爱他。
妖物志卷三花仙(3)
他们都知道这病症来得古怪,却不会传染,可是,他们仍不愿接近他。父母亲曾经带着姐姐和弟弟来看他,母亲一见他便潸潸泪下,无法遏止。弟弟的眼光一直回避着他,至于美丽的姐姐虽然努力微笑着,但,他看见姐姐在憋气,憋气使得她的脸色苍白。他很想念他们,想念着三姐弟在午睡醒来的席梦思床上,打枕头战的时光,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他们的脸颊闪着光,都是天使的脸庞。这些影像仍那么鲜明,可是,他现在面对着他们,像是陌生人。爱是什么东西啊?他不相信这东西。
“爷爷。等你死去之后,我会到哪里去呢?”他问过爷爷这个问题。
“你想去哪里呢?”
“我想跟你死。”伟杰想了想,“等我死去之后,会恢复以前的样子吗?”
“你不该死的,小杰。你要好好照顾这棵树呢。你知道,它经过这么多年还活着,它是一棵神奇的树,它有一天会开花。”
“是啊!”伟杰兴奋起来,“我看过它开花的样子。好多好多,不可思议,真的是美极了!太厉害了!”
“是吗?你看过?”
“我看过,在我的梦里,就像真的一样。”
“那是真的,好好照顾它,你会看见的。”
他已经把照顾紫藤的工作接过来了,松土、施肥、浇水,可是,老树还是以一种化石的姿态出现,不为所动。一点也没有蓬勃的生气,他学到了“枯木逢春”这句成语,立即到老树下嘲弄一番:“怎么你一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