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把照顾紫藤的工作接过来了,松土、施肥、浇水,可是,老树还是以一种化石的姿态出现,不为所动。一点也没有蓬勃的生气,他学到了“枯木逢春”这句成语,立即到老树下嘲弄一番:“怎么你一点也没有逢春的样子啊?”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在树下又遇见了那个女孩,几年不见,女孩已经成了少女。半裸的少女,身上披挂着花瓣,正倚着树干,将腿举高,像在练舞。她柔软的身子往后仰,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那些花瓣几乎遮不住她圆熟的胸乳。伟杰的心扑扑的、沉重地跳动着。即使在梦里,他也不敢靠近,他怕少女受到惊吓。少女的脚着地,往后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气息相通,站立着,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
“你长大了。”她说。
“你也是。”伟杰谨慎地说着,少女的胸还差两公分,就要抵住他了。
“你在做什么?”他问。
“看你啊。”少女圆亮亮的眼珠子转动着。
“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哪里可怕?”少女忽而转到他的身后,只引起一阵小小的微风,“你很强壮啊……”她纤细的手指攀住他的肩,慢慢往下滑,滑过他的胸膛,他浑身泛起一种莫名的悚栗。
“这是梦。”他喃喃地说。
“人的一生,就是做梦啊……”少女格格地笑着,忽而又转到他面前,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他承受不住,向后倾倒,老树的枝干温柔地托住他。
“你说过要好好照顾我的……你可别忘记了。”
“我不会,忘记的。”他的话语变得粗浊,呼吸也显得滞重了。
少女的身子往下滑,渐渐消融,成一滩潮湿的花香气味,包裹住他,缠绕着他,钻进他的每一个毛细孔,那种酥醉的快意,充满全身,他咬着牙呻吟出声。
他醒来的时候,确切感受到潮湿。
坐起身,他望着窗外的古树,光滑的花架被月光映照成银白色,夜露的颗粒像水钻一样亮着,宛如激情之后,初初平息的女体。
那年冬天,他的生命起了变化,一位刚刚回国的医生宣布他有最新的医药,可以医治伟杰的怪病。
“你真的要去试吗?你可能会受更多苦。”爷爷舍不得,他知道小伟杰当年治疗受了很多苦。
“我要去试。”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他已经十七岁了,他不甘心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见不得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是他的重生机会。
住进医院里的那段日子,应该是伟杰怀抱最美好期望的一段日子。父母在医院里帮他庆生,弟弟同他许下约定,等他痊愈了,哥儿俩要一起去环游世界。姐姐为他演奏了一首乐曲,说是为伟杰作的曲子,然后,姐姐握着他的手,说了一段很感性的话:
“小杰。不管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好弟弟。我永远牵挂着你,永远爱着你,这是绝不会改变的。”
讲这话的时候,姐姐哭了,伟杰哭了,父母亲也哭了,连一旁的医护人员都掉下眼泪。
接着,一连串的治疗展开了,他不断地被切开、被缝合、许多药液注入身体,许多体液流出来,到后来,他觉得自己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药液,都是药液冲鼻的气味。
妖物志卷三花仙(4)
“很痛苦吗?”在昏迷之中,他听见有人这么问。
睁开眼,看见紫藤少女站在床边,看起来很忧伤。
“你怎么来了?”
“你走了,没人照顾我了。”
“有爷爷在,他会照顾你的。”
“他不能了。”
他在清醒的时刻,看见戴着孝的弟弟走进来。
“发生什么事?”
“爷爷心脏病,走了。”
伟杰转个头,陷入昏迷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使他不受伤害,免于悲伤。
三个月之后,他独自回到古园里。
医生宣布他已经尽了力,伟杰的病太奇怪了,目前的医学发展,还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的颜面下垂得更严重,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被肿瘤遮掩了。
他觉得自责,如果他在这里,爷爷发病也不会死的。而他的病,就像爷爷说的一样,并没有一点起色,许多药物进入身体,他变得迟缓沉重了。
老树的绿叶已经脱落,看起来完全是一棵枯木了。
可是,伟杰知道,树还活着,他的手按在树干上,还能感觉它的心跳与体温。从今以后,他只有这棵老紫藤了。
这一次,回到古园,
他的心彻底死去了。
接下来好几年,除了紫藤,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台旧电视,他把电视整天开着,嘈杂的声音,晃动的光影,让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单。但,他也不会真的坐下来看电视,那个世界的事距离他这么遥远,就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
有一天,他竟在电视上看见了姐姐将要结婚的消息。姐姐已经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家了,像个女王一样雍容华贵,至于她要嫁的对象是名医汪利夫。汪医生?伟杰没办法忘记,拿他当实验品,而又抱歉地宣布实验失败的,就是汪医生。这感觉很怪,他并不怨恨他,这是自己的命,怨得了谁呢?可是,他就是感觉很奇异,难道是因为他,姐姐和汪医生才相识相恋的?
电视上不断强调他们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伟杰想起,约莫是半年多以前,弟弟要出国留学去,曾经到古园来探望过他。弟弟高瘦的身形,朗俊的眉目,站在那儿,显出一点点的局促不安。他贪看着弟弟,如果他没有生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而他此刻背负着两倍的重量,巍巍站起,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庞然大物,科学怪人了。
当他站起,弟弟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仿佛是感受到极大的压迫似的。
“我要出国去了,这一去,总得三年五年的。我会留意着国外有没有新药发明,或者是……可以医治的办法。”
兄弟俩结伴环游世界的梦想,不可能实现了。
弟弟的手臂,结实而优美,说话的时候,双臂拱成弧形。弟弟的腰,一丝赘肉也没有,从胸线往下微微凹陷。弟弟的腿,虽然被隐藏在裤子里,但,肯定也是紧实充满力量的。
他看得怔了,想得痴了。直到弟弟唤他,把他的魂唤回来。
“那,姐姐现在怎么样?”他连忙找话说。
“姐啊……”弟弟拧住眉毛,好像是个很为难的问题,“她应该是想结婚吧,已经在一起好多年了,只是,还有些心结没解开。看她自己怎么想吧……”
那个心结,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了。
原来,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姐姐与汪医生已经相恋许多年,却是因为他的缘故,迟迟不能做决定。
“我永远牵挂着你,永远爱着你。”姐姐说这话的神态,盈盈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仍旧清清楚楚。他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
其实,我并不怨恨汪医生。他喃喃地说,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我真的真的希望,你可以幸福。
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告诉她自己的祝福,告诉她自己一点也不介意,请她也一定要放下心中的重担。这是姐姐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他要去送上祝福。
“不管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好弟弟,这是绝不会改变的。”
姐姐说过的话,总在他心上回荡着,温柔地,带着欲泣的酸楚。
但,他是谨慎的。既然家里没有通知他,就是不想添麻烦,他有分寸。他不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婚宴上,引起大家的恐惶与反感,他小心地躲避着许多人,悄悄潜进新娘休息室。
他从镜子里看见了姐姐穿着婚纱,如同女神一般美好,圣洁的白纱包裹着她,使她的肌肤散发着大理石的光泽。她的五官姣好,加上仔细的彩妆,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美丽得令人屏息。
妖物志卷三花仙(5)
好不容易屋子里穿梭的女人都出去了,只剩姐姐一个人,她在镜前坐下,伸手抚摸着颈上的钻石项链。那样耀眼的、锐利的光。
“姐姐。”
姐姐的动作停下来,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似的。片刻之后,她转过身子,看见了伟杰。伟杰看见她脸面的抽搐,是因为欣喜或是安慰呢?姐姐的手放在胸口,憋着气,半天回不了神:
“我的天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我是来恭喜你的……”
显然姐姐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睁圆了眼睛,即将崩溃地指着他:
“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你快走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幸福,你是要来提醒他的吗?让他想起我们家有你这个怪物?”
她的美丽成了一件凶器,狠狠刺进伟杰的身体。
伟杰的头脑一片昏乱,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要告诉你,我不怪汪医生,我希望你很幸福……”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幸福,就拜托你快走吧,永远不要再出现了。他一直担心我会生下像你这样的小孩,我等了这么多年,他才愿意娶我。你要来破坏这一切吗?我可没有欠你的!你走啊——求求你走啊!”
姐姐激动得大哭大叫,鼻涕都流下来,她的神情看来完全疯狂。
她说出了事实,伟杰确实是她的问题,却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终于明白了。
他偏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像一座塔,整张脸垂坠着,膨胀着,呈现乌青色。他确实是丑怪的,但,这世界的丑怪岂止有他而已?
回到古园里,他踉跄地匍匐到了紫藤下,抱着树干,发出野兽的声音,把整颗心都哭碎了。
当紫藤开花,
整座城的瘴气都可以消除。
“嘘……不要哭,不要难过喔。”
当他哭泣的时候,有人趴在他的背上,低声对他说。
那是光滑柔腻的女体,永远不会离弃他,永远在他身边,他唯一的安慰。
“来!跟我来。”女人牵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被女人牵着,他的行动不再笨重了。他也能随着女人小跑步地跑到紫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