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惟。”她叫出我的名字。
我觉得重返人间的不是她,而是我已经死去好多年的灵魂。
背影独白
水云是我最狂情的秘密,我对她的爱恋,瞒住了所有人,也瞒住了她。
那时候,我们都是高中生,她给我的总是背影。
可是,连那没有表情的背影,也让我怦然心动。偶尔,她的眼光淡淡掠过我,我便感觉内在的空洞被温柔地填补了。
水云的身体不太好。大家都这么说,听说是血液方面的问题,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她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比一般女孩更白皙,她的眼珠子有着淡淡的灰蓝色。那时候,同学们因为她而对旧俄皇家起了极大兴趣,说是历史上有记载,俄皇的家族就有血液方面的问题,水云的祖母可能就是俄皇的后裔,那么,水云算起来应该是公主了。
我很少看见她的笑容。有一次,走过一家俄国餐厅,透过橱窗看见水云和她的家人坐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在谈什么,忽然大笑起来。
水云笑得歪倚住她的母亲,脸上浮起绯红色,当她终于停住笑,转过脸来,怔怔地攫住我的目光。我竟然就这样傻傻地,忘情地站在窗前盯着她看。这一下,脸红的人换成了我。
水云含着微笑,对我微微颔首。
我却像是被逮个正着的贼,一溜烟地跑掉了。
水云是幸福的,水云很快乐,这景象让我获得很大的安慰。将来有一天,等到我有了能力,也要让她这样幸福快乐。
我对自己发誓。
只是,一场火灾,改变了一切。
我们在高中最后一年的寒假里,毕业旅行,水云也参加了,她的家人却在电线走火引发的火灾中,意外被烧死,只剩她一个人幸存。
“应该死的人不是我吗?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活着?”她问导师。
没有人能够回答。
她用尽各种方法自杀,吞安眠药、割腕、开瓦斯……直到她的姑姑从国外回来,把她带走。
我想尽办法,打听到她住的地方,在她临行前一天,跑去按铃。开门的是个高大纤细的棕发女人,她的眼珠子是更深一些的灰蓝色,我猜想应该是水云的姑姑。我请求她让我见见水云,让我与她话别。
水云坐在窗边,正在注射点滴,她的头发束起来,穿一件宽松的袍子,精致的脸孔像个瓷娃娃。我走到她的面前,想跟她说话,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水云。”我笨拙地说,“我是季子惟。我是,季子惟……”
水云的神情呆滞,连眼睛都不转一下,她的眼瞳被阳光照成了剔透的玻璃珠子。
“你一定要回来喔。”我自顾自地说着,“要不然,我会去找你的。天涯海角,都会找到你的。”
我没有话可以说了,退后几步,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样削薄的双肩,微微下垂的优美。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呢?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就要失去你了呢?等到以后我们再相逢,你肯定是不会记得我的了。
“季子惟。”在这初夏的街头,在我们分离十年之后,她竟然叫出我的名字,她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是你。”她说了一句古怪的话。
“我刚刚看见你……”我把“掉下月台被车碾过”的话吞进去,变成了涵意模糊的,“在月台上。”
“你看见了?”她的眼睛转向月台,“可是,我并不在月台。我在走路,你可能看错了。”
“我看得很清楚,我……”
“啊。”她若有所悟地说,“我知道了。你看见的是幻影,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天啊!这些年来,我不时从各种渠道听见她的消息,说她在那个国家结婚了,在某个城市病逝了,这里那里,她才是我的海市蜃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一年了。”
“我,我一直……”我发现自己有点喘,当我被困住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了。一见到水云,我就觉得自己被困住。
“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
“是啊。世事难料嘛。”她微微眯起眼睛。
不能。不可以。绝对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
妖物志卷四虹精(3)
“请你喝咖啡。”我的态度简直是莽撞的。
然而,她竟然答应了,我们一起走向水岸边,那里有一些露天咖啡座。
那是第一次,我和水云的约会。
她对我说了自己的事,她说她随着姑姑出国之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治疗。她说她一直想要死,直到后来有了一个奇遇。
什么样的奇遇?是爱情吗?她不再说,我也就不问了。
“我今天是出门找房子的,原本租的房子,房东儿子结婚,要收回去了。这下可好,我变得无家可归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拨弄着手腕上的水晶珠链。
“我可以帮你找房子,反正我的工作就是到处跑来跑去的。”
“房东叫我明天就搬走。”
“什么?太不近人情了!我去跟他理论,怎么可以这样?”
“其实,他三个月前就跟我说了,我只是在等啊等的……”
“你等什么?”
“等着雨季过去,今天是最后一场雨,旱季就要来了。”
我并不明白,找房子跟雨季旱季有什么关联,我想,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可是,没找到房子就得搬家,却是很现实的问题。
“那,怎么办啊?”
“我看,我得在公园里睡几天了。”她的眼珠灰了下去。
“去我家吧。”我脱口而出,也顾不得莽撞了,“我租了个套房,你可以睡床上,我睡沙发。过两天,我拿个休假,陪你去找房子。这样好吗?”
“季子惟。当年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那站在你的面前向你告别的人,凝望着你的背影偷偷落泪的人,喜欢着你喜欢得刻骨铭心的人,都是我。这一次,我不会轻易放开手了,我要好好把握。
我站起身,轻声说:“走吧。我们去搬东西。”
不管她曾经遭遇过什么,我都要好好照顾她。这是我可以确认的事。
水云的东西比我想象得还要少,家具都是房东的,她只收拾出一个箱子和一盆香草,就跟着我离开了。
她跟着我来到顶楼加盖的套房,也不开箱,捧抱着自己的香草盆,径自走到了屋外,在栏杆上安放好花盆,便站住不动了。
夕阳笼罩着整个盆地,也把她晕染成红黄色泽,我倚在门边看着那个背影,恍然若梦。会不会天黑以后,她就消失了?
七彩水晶
水云并没有消失,她就在我的屋子里住下来了。这屋子倒像是量着她的身做的,相当合适。每天早晨,她到天台上浇花,并不用水管淋水,而是用勺子舀了水,一滴也不浪费地倾进花盆里。她做一些简单的轻食,喝很多牛奶,完全没有想要找房子的打算。
我和她的相处,常常是寂静无声的。我在一旁悄悄打量她,她的动作轻缓灵巧,极富韵律,倒像是某种优美的舞蹈。看着看着,我便痴了。
她有时候突然捉住我的眼神,就像多年前在餐厅里的那一瞥,依然令我紧张得心跳加速。
原来,即使是在没有相见的日子里,我对她的情感仍日以继夜地滋长着,不曾停息。
在办公室里,我不止一次对着电脑上的这张照片发呆。
高高的如同绝壁的月台上,水云双臂张开来像翅膀,她的身体前倾,仿佛即将凌空飞去,而在相片另一边,列车正快速驶来,就要撞上去了。
照相机能把我们的幻觉照出来吗?
小琦有一次从我背后经过,大声地嚷嚷:“哗!这是哪部电影的剧照啊?还是你做出来的合成?太炫了!”
原来,其他人也看得到。
我一直没有把这张照片给水云看,我不想为难她,为难她也就是为难我自己。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在我内心深处,可能已经认定,她终究是要离开的,因此,每一分钟可以看着她的时光,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那一天,原本约定好访问的名人临时取消通告,我决定去拍开发过度的山坡地,才发现自己少带了一个广角镜头。眼看着阳光很好,不拍实在可惜,决定回家去取镜头。
我掏出钥匙来准备开门,忽然看见从门缝里流出一些东西来,定睛一看,是彩色的光亮,从门内涌流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套房里没有人,却有着七色彩光流动,就像是顽皮的孩子用棱镜闪出来的效果。
我往天台移动,首先听见了水云的声音:“他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快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孩子会生出来吗?真的会吗?我会变成一个母亲……到那个时候,你会带我走吗?”
妖物志卷四虹精(4)
我看见了水云,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七彩光亮所围绕,那道光亮就像是一条大蟒蛇似的,充满力量地,激情地裹缠着她。从那道光亮本身迸出一些细小的光亮,如同瀑布溅出的水流,击打在墙壁上,简直就像放烟火似的,整个天台都是七彩光流喷涌。
在彩光的缠绕中,水云放松了躯体,整个人缓缓腾空,她的头往后垂,舒适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像是回应着她的呻吟,那道彩光忽然发出一种极诡异的鸣叫声,音频很高,令人难以忍受。
啊!
我听见自己的喊声,非常费力,如同在梦中,很不真实。
在我的喊叫中,水云跌回座椅,那些彩光迅速消失。一只鸟飞过,发出啼叫,我才意识到四周如此安静。
水云睁圆双眼,惊悸地看着我,从她的眼光中,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恐怖。
我重重喘息,沿着墙滑坐在地上,我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双腿像棉花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是一场梦,是一场梦啊,为什么醒不过来?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啊!
水云正俯望着我。
“季子惟。你还好吧?”
我把抱着头的双臂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