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俨然记》不是神话,那么,爱情也应该不是。
爱情,也不过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情谊。随着岁月,增加或减褪它的色彩,与温度。
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去爱,却不懂宽容。对每一种感觉,都要求彻底与完整。所以,当青春渐逝,总有人因鲁莽而痛悔。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些紊乱的、茫然的,不知如何爱人与被爱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回了,成为生命里的轨迹。如何让痛哭之后的人,重新上路,如同蚌,包裹砂粒与难堪的疼痛,终于成为浑圆光华的珍珠。
同样是生命,有人活得理直气壮;有人委曲求全;有人怡然自得;有人顽强不屈。
《乍暖还寒时候》的孟琳,总把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因为许多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命运,无法转圜。不甘,是她心中永不肯熄灭的火种,足以烧伤别人和自己。争取、抵抗,换来遍体鳞伤。我欣赏她的一再受挫,却始终不肯放弃自尊,勇敢地向前走——尽管维持得可悲又可怜。可是,设身处地地去了解她,恐怕就不忍苛责了。
我执意地偏爱女子,因为她们各有不同的姿态与风情,有着令人心动的温柔。最最可爱的,则是一些自认精明的迷糊,自以为谨慎的夸张,就像那个名叫瑞瑞的女郎。她算“黄道吉日”,算生辰八字,算天算地,好像把一切都捏拿稳当,却偏偏算不清自己的感情,随波漂荡,竟也无怨无悔。难得的是几回聚合离散,变不了她的热情诚恳,变不了“宁愿人负我”的纯良本性。
有一次,偶然地,到淡水渡口漫步,观音山常年静躺着。那日天气晴和,河水特别干净。我出神地望着渡船的来来去去,船行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突地心头一动,忍不住对同行的友人说:
“我觉得自己是个摆渡的人。”
真的,我蓦然相信,在上一世,或更久远的前生,我就是个摆渡的女郎。而在今生,当我掌中映着别人晶莹的泪光,当我在灯下执笔,随着故事中的人微笑或悲伤,便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仍继续着这样的“事业”……是的,就是摆渡!
是否可以容许我,诚心诚意地合掌祈祷:在未来的、不可知的岁月里,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多少不如意,都不轻易放弃,那最后的坚持——摆渡。
在我成长与写作的道路上,曾对我付出关怀和鼓励的每一位,我都牢记在心,并且深深感谢。因为这样,才能使我永不失去信心。
一九八五年九月谨识长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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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CONTENTS
故事风筝手——《海水正蓝》二十周年珍藏版序
新版前言
序 张晓风
最后的坚持——摆渡(初版自序)
长干行
落红不是无情物
俨然记
永恒的羽翼
黄道吉日
乍暖还寒时候
海水正蓝
长干行(1)
1
她是他二十几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
她的名字叫意婕。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只有五岁,穿着短裙,浑圆粉藕似的手臂上,套着一只鲜红的、晶莹的玛瑙镯子,乌黑柔软的发丝束在头顶,系着一条天蓝色的发带。微风吹过,裙上的荷叶边飘飘的,灿亮的发带飘飘的。她的小手握在她母亲手中,她母亲正和他母亲说话:
“你们能搬来真是太好了!这地方环境不错,就是偏僻了点,我们咪咪最可怜,连个玩伴也没有,附近都是野孩子!咪咪!去!跟小哥哥玩!”
意婕被她母亲推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她母亲开怀地笑起来:
“小男生还怕羞啊?你们儿子真乖,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哲生!”他母亲有些愠怒,拍着他的背脊:
“带咪咪去玩儿啊!你弹钢琴给咪咪听。”
两个小孩儿坐上钢琴椅,哲生有板有眼地弹完《河畔明月》《平安夜》,意婕的眼睛又圆又亮,眨呀眨的,小巧的嘴唇忘情地启着,他的双手平放在琴键上,转头看她:
“好不好听?”
意婕用力点头,她的童音又甜又软:
“好棒哦!小哥哥!你好棒!”
他微笑着,牵起她的食指,轻轻敲在琴键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意婕小小的身子一震,又紧张又兴奋,她扬声笑起来,双眼更晶亮了。他也笑,握着她的手指去敲其他的琴键,一连串杂乱刺耳的声响此起彼落,她又叫又笑,他满心都被奇异的兴奋涨满了,于是,他也一直地、歇斯底里地大笑。
她很快地与他熟悉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上学、放学。假日里,两家大人正好凑一桌麻将。他带她爬山、上树、捉蝌蚪。天晴的时候,他们爬在树上,可以看见家,看见爸爸办公的大园子,还有学校的操场,追逐奔跑的小朋友。下雨的时候,他采下野山芋的大圆叶,做成一把绿色的大伞,两个人躲在伞下,还是湿淋淋的。
“你不要叫我咪咪嘛!”她常有些小小的抗议,“好像小猫咪的名字一样!”
他后来再没有叫过她“咪咪”,一直都叫她“意婕”。她说的话,他全放在心上,他宠她、纵容她,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为了适应她,渐渐改变了。
有一回,他也对她生了一次气,只因为她对人说哲生是她哥哥。
“谁是你哥哥呀?”他满心不高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那样犯别扭。
“好嘛!好嘛!不要生气了,小哥哥……”她走在荷花池的边缘,低声求饶。
“叫你不要再叫我哥哥了——”他第一次对她吼叫。她一惊愕,“扑通”一声滑进池塘。
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哲生用力抓住她,然而她的半截身子陷进了泥塘,他抓住她的手,却抓不住她继续下陷的身子,她愈喊叫挣动,陷得愈快。
“小哥哥——”她惊恐地望着他,怎么也脱不出这个可怕的泥坑。
“不要怕!”他的声音凄厉,“我拉你!拉你出来——”
哲生拼命拽住她,他是个细瘦的九岁男孩,拗不过整个神秘的黑窟,拉着扯着,他开始哭起来。
“小哥哥!我好怕!有人拉住我的脚啦!”意婕微弱而费力地嚷叫。他拉不动她,也无法向人求援,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被整个泥塘吞没了。
“真的,有……有人拉我的脚啦……”意婕再度呻吟。
他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声嘶力竭,乱七八糟地狂喊:“走开!走——走开!不要拉她!不要拉她!放开她!放开她——”
他恐惧她将离开他,愤怒有人将她抢走——他只有拼命,拼命地拉着他的意婕……她的身子活动了,多么神奇!他渐渐拖出她了。她在他的协助下,爬出池塘,瘫软地坐在草地上,除了雪白的小脸,浑身都是污泥,她低头从足踝上解下一段水草,对他说:
“这个……拉我的脚……”
说着,眼圈一红,掉下泪来,由哽咽变为号啕,他也跟着哭泣。
他带着她找到一个水龙头,冲去身上的污泥,两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晒晒湿衣服。树上的鸟鸣聒噪,知了正卖力地嘶喊,卖枝仔冰和冰淇淋的小贩来了又去,他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像在刚才的一瞬间,成长了许多,不只是个六岁和九岁的小孩了。
她的鞋子,在方才的一场“劫难”中遗失了一只,要回家的时候,他替她脱下仅存的那只鞋,对她说:
长干行(2)
“我背你回去!”
他背着她,提着她的鞋,往回家的路上走,那片荷花池塘在夕阳下分外美丽,却令他的心一阵阵惊悸。能够感受到意婕的心跳与呼吸,是多么美好,倘若……他想着,心底一阵酸楚,纷纷地落下泪来。
她回家后还是生了场病,差点转成肺炎。大人们事后也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掉到池塘里面,哲生救我起来的……”那次以后,她再不叫他“哥哥”了。
“喝了水没有啊?”大人问。
意婕摇摇头,她父亲一把抱住她,爱宠地说:
“好啊!虾蟆不吃水,太平年——”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她带笑的眼眸在他脸上一闪,垂下头去。他的心紧紧一缩,缓缓舒开来,第一次切切感动,因她是个女孩。
2
上了中学,他们仍是形影相随。他高一,她初一,放学之后,在一起做功课。他的母亲最擅长烘焙小点心,他们边吃边谈,直到她母亲在隔壁唤她回家吃晚饭。
他一直没有放弃钢琴,并且自己练习谱曲,把他们共同喜爱的诗词谱成曲。初三那年,她抄了一首李白的诗,送给他,那是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他拿着那首诗,心头一阵酸涩,一阵激动,她那年正是十四岁呵。天!多好的一首诗。
他在当天夜里谱成了曲,重新抄写一遍,投进她家信箱。那天晚上,事情爆发了。
意婕被她母亲拖着冲进他家,他父亲不在,他母亲连忙迎出来。他开了大门,直视着她苍白的脸,她垂着头,短发零乱地披在脸上。她母亲朝他母亲咆哮起来:
“你们家的人太厉害了!你先生会做人,是主任面前的红人,凭什么欺负我们?哦!好事轮不到我们,却要调我们到那么远的鬼地方去?是什么意思?”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们要调走,我们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