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一家小公司当会计……”她讪讪地笑着,“也没什么大出息——”
“别这么说。”他急忙打断她的话,“行行出状元!”
他们在海边坐下,他问:
“什么时候搬到淡水来的?”
“那年,我爸爸过世了,妈就带我到淡水来了。这儿是她的娘家。”
“哦。你在哪儿念的大学?”
“大学?”这两个字像蝎子,突然螫疼了她,她的脸上仍挂着笑,眼中却流露一股陌生的冷冽。
“大学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念的!我当年也想!想得快要疯了,可是……”她凄怆地摇头,“算了!我没有这个命!”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一下子问出口,要收,已经来不及了,“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她睁大了眼睛看他,眼中渐渐浮起温馨的光彩。那些甜蜜的回忆,同时轻叩她的心房了。
“那年,伯父公祭,我去了……”他娓娓地诉说,“看见你。我一直守在外面,可是你……”他踌躇了一会儿,说,“你没看见我!”
她突地仰头望天,这个动作,是他熟悉的。他密切注意,怕她掉下泪来,她没有落泪,只是晶亮了双眼,有些颤声:
“我看见你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以为……是幻觉。不可能是你……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跟爸爸一起死了,我以为,人死以前,都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她停住,用手掌捂住脸,“我搞不清……怎么回事。”
她的玛瑙镯子,又露出来,她幼年时戴的,现在竟然还戴着,可见手臂有多细瘦,不仅是手臂,她全身都纤瘦。他的心,凄凄恻恻作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干行(5)
“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么瘦……”
她一凛,抬头看他,脸上的感动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背脊说:
“要结婚的人,没有不瘦的。”
他盯着她,思绪全被抽空了。茫茫然地问:
“谁结婚?”
“我啊!”她看着他,紧张地握住裙摆。
“你……”他傻傻地笑起来,“你要结婚?”
“很好笑吗?”她问,有些咄咄逼人。
“不!不是!”他连忙收敛,却管不住牵动的嘴角,
“是意外!那年,见到你,你才这么一点大……”他手忙脚乱地比画,“胖嘟嘟的,扎一个蝴蝶结,最爱弹我的钢琴……”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望着面无表情的她,“你忘了?”
“没有。那年我还不到六岁,现在已经二十六了……”
“是啊!”他迷乱地接口,“时间过得真快!教人……”
叫人不敢相信的,又岂只是飞快的时间呢?
“你呢?”她问,“应该有很好的对象了吧?不要为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啊!”
“我不行!”他再度笑起来,笑得疲惫,“我流浪惯了,根本定不下来——”
他说着看她,她正咬住下唇,默默看着他,像在点头,又像摇头。一股暖意自心底泛开来,他觉得她依然是懂得他的。
“我明天晚上结婚,所以今天才能有自己的时间出来逛逛。”她对他说。他无法接腔,她在结婚前一天,逛进唱片行,买他的唱片。而他偏也走进那家唱片行,在同样的时刻里……世上许多事,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他渐渐明白。
“明天晚上,你能来吗?”她问。眼中有些闪烁的东西,分不清是期盼,还是担忧。曾经,她是颗星子,浑身都发亮;如今,她是个娇弱的淡水新娘,夕阳为她镀上一层层柔和的金黄。她在他眼中是熟悉的,又遥远而模糊,荡荡漾漾……她见他不回答,自顾地笑起来:
“其实,两人结婚,也没什么好看。你现在是名人,一定抽不出时间……”
“真的,太不巧了……”他说,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今天晚上就回台北了。”这是两秒钟前做的决定,而无改变的余地了。
“那……好吧!”她站起身,长发和裙摆又在风中狂舞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她说着,望向他,他的眼光掠过她,投注在海面上,耸了耸肩,轻轻笑起来:
“在这儿遇到你,是最大的收获!真的。”
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朋友,握手告别,然后,各奔前程。有一些东西结束了,有一些正在开始……
他到淡水来,本就是有些许期待的。孤独地背起行囊,当天夜里走向淡水车站的时候,他仿佛寻到答案了——长干行,无论怎样绮丽动人,毕竟只是古老湮没了的故事。只能合乐……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瘦削地挺立在海边,她用两只手压住裙摆,按住长发,无法向他挥别,只凝视着他,点头又摇头。海风太强,他几乎站不稳身子,她却稳稳地伫立,仿佛她一直就生长在这里的,一个完全成长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意婕。
她仍是他二十几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
——一九八四?七?《明道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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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不是无情物(1)
1
静静地坐在咖啡厅靠窗的座位,看着夜雨中熙来攘往的人群,杜春泥俨然如一尊雕像,但,她眼中燃着纷乱与激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腕上的手表明白表示着八点。燕晴知道她的脾气,和她约会,从不敢迟到。虽然是相交十几年,不小心迟到了,哪怕只迟一分钟,也要面对她那冰封的冷漠脸色。燕晴一向不敢迟到。
杜春泥低头,心不在焉地搅动咖啡,那杯早已冷却的液体,泛着无止尽的黑色漩涡。
燕晴早晨在电话中,柔柔软软的话语萦绕耳际:
“沈楚回来了!他回来半个多月了,我本来一直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可是,昨天我们聚餐的时候,他问起你,而且,是大庭广众地问……”
沈楚回来了,有一刹那,春泥脑中轰然,分不出是怎样的心情。他依然那样优游不迫,坦坦然,大庭广众地在许多不相干的人面前问起她。年少时那份喜与恨交织的情绪扯着心脏,他永远不懂将她珍藏在心灵最深的底部,他问她什么呢?
“问你好不好……”
只问好不好,就足够了。他知道她一向吝于用“好”这个字眼来诠释生活中一切的事物,于是,飘洋过海地回来,问起她,只一句“好不好”。
“和他见一面吧!”燕晴在那头劝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会耿耿于怀吗?”
有一个这样了解自己的朋友,有时不仅是幸福,也是危险,因为她不但在适当的时候保护你,也会在必要的时候逼得你走投无路……
“你不会这么小心眼,是不是?和他见一面吧!”
她不要见他,不要见沈楚,在这个时候见他,太不堪了。她坚决地不和他见面,说是没有心情。
“好吧!”燕晴放弃了游说,“那……我们也该见见面吧?你不会连我也不见了吧?”
春泥蓦地停住搅动的小匙,她或许太低估燕晴了,燕晴根本不会来,是的,根本不会来——
她咬咬唇,走向柜台打电话,只响了两声,就传来温和的声音:
“喂?找哪位?”
是燕晴!她屏息着,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喂?……喂?”燕晴迟疑着,忽然有些心慌,“怎么不讲话呢?是哪一位?”
她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燕晴已经知道是“哪一位”了。太低估燕晴,是她的疏忽。燕晴不会来了,那么,今晚来赴约的会是……她的背脊一凉,顿时方寸大乱,连怨愤燕晴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忙忙奔回自己的座位,打算拿了外衣就走。她走回座位,低着头掏钞票,一边伸手拿外套,一边将钱塞在咖啡杯底下。抬起头,她浑身的血液凝结住,只能怔怔地,全然不知所措地瞪着坐在对面的人。
沈楚已经来了!
服务生正在他面前送上一杯水,弯身问他需要些什么。他不回答,灼灼灿灿的眼光盯着面色苍白的春泥。
两人僵持了一阵,服务生忍不住清清喉咙,再问一次。沈楚开口了,沉沉稳稳的声音,却是向春泥说话:
“可以再坐一会儿吗?”
其实,春泥并没有完全听清他的话,可是,当服务生狐疑的眼光转过来,她便依顺地坐了下来,而且,尽量放松自己,靠进椅背。
沈楚松了一口气,带着抱歉的微笑告诉服务生,他从高雄的会议场赶回来,需要一份西餐。春泥不动声色地听着,明了他的目的是在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他又问她想不想吃点东西?
“不了!”她想说得利落,却显得迟缓,“我……吃过晚饭了!”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阵,突然苍凉地笑起来:
“真抱歉!”
她微愕,不能接腔,却觉得接受他的道歉十分不妥,全然没有必要。于是,费力地挣出一句:
“为什么道歉?”
话一出口,更是万分不妥,倒像是在质问,准备听他忏悔。她不禁暗暗恨自己:杜春泥!你的自负聪明,犀利辩才,都到哪里去了?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
他明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却巧妙地闪避了。
以前,对于她,他是浑然不觉,束手无策,既无战术也无战略。如今,分别五六年,她的棱角依旧分明,很显然地,他却圆融得多了。
“应该说是我的荣幸。”带着较量的心情,她略夸张地扬起眉,像一道鞭,抽在沈楚颊上,“能单独和沈博士一道用餐的人,恐怕不多吧?”
沈楚果然焦躁不安起来,他今夜第一次显出慌张:
落红不是无情物(2)
“快别这么说……”
春泥注视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心中有丝窃喜,其实,他的改变并不很大。她的心,渐渐稳定下来,有着反败为胜的快感。然而,当她的眼光望向窗外的灯火点点,便觉得自己无聊。一天到晚想求胜,却弄得遍体鳞伤,心力交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面前,一生之中可能再也不能期求的聚首,竟仍如此斤斤计较?
她的心软了,望着沈楚,温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