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有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馿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得得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张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功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7)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档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拔不出一只脚。他一声声吆喝的,或许是这座虚土中的村庄。
他沿途打问那个跑掉的村子。没有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旁长满高大蓖麻,又开花又结子,无边无际。他不清楚那个叫野户地的村庄跑哪去了。车上 的苞谷种子早已霉烂变质。后来车也跑散架了,马也累死了,一车的苞谷洒落荒野,没有一粒发芽。
而报复了胡三的野户地村,多少年来也做着同样一件事,不管春夏秋冬,农忙农闲,村里总有一些人,耳朵贴地,一刻不停地倾听,只要有隆隆的马车声驶向村子,他们便立马把所有房子拆了,墙推倒,长起来的树砍掉,成片的庄稼用 土埋住。一村人藏在地下,耳朵朝上,像第一次骗胡三时一样,听那辆已经摔破的马车,隆隆地从头顶过去。听胡三吆喝马的声音。
“这家伙又苍老了许多。”
“他又被我们欺骗了一次。”
他们暗暗发笑。等马车声远去,他们从地下钻出来,盖房子,栽树。把埋掉的庄稼和路清理出来。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1)
一、沙门子
沙门子在赶车人偶然的回望中,是一些洞开在沙丘上的门和窗户。它所有房屋的后墙被沙埋住,东墙西墙也被沙埋住,只露出半堵前墙。赶车人翻过一座座沙包时,不会想到沙包下的村子。沙门子一次次被人错过。马车摇着响铃从他们的屋顶驶过,从沙埋的房屋旁经过,却没一辆车停下来。
只有那些常爱回头,走一段路要望望自己留下的车辙印、喜欢目送远去的一棵树、几株绿草、总觉得后面有人、把自己跌落的脚印当一块一块的钱捡拾的人,才会看见那些沙包下的门和窗户,看见一脸沙土,只露出嘴和眼睛的沙门子人。看见这些时马车已走过去一段路,车夫不可能也不敢调转车头回来,这样的景象,谁看一眼都会转头逃离,以为自己看见鬼了。灰头土脸的沙门子人还会追着马车跑,喊叫着让马车回来,结果马和人都受惊,瞬间消失在一片沙尘中。
再次经过时流沙早已改变道路。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再不敢回头,打马快快穿过这片沙包地。沙门子人听到车马声时,马车早已远离了他们。
沙门子没有一片绿草,据说那里的人在沙子下找粮食吃。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粮食埋在黄沙里。被埋没的牲畜还在沙子下不停地耕耘。埋没的麦子还在一茬茬长熟。这一切被埋没前,许多人跑掉了,他们躲过黄沙没躲过追赶而去的沙尘暴。沙门子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被埋,院子被埋,车和农具被埋,他们没跑,却进入到沙子底下,找到埋没的绿地,找到水,粮食和走向深远年月的路。
二、荒舍
每个夜晚,荒舍的数百条狗嘴对着天空高叫长吠,声音像一堵墙直耸夜空。除了蚂蚁,老鼠,能从狗腿间爬过,人畜、鸟均无法穿过村子。夜间飞行的鸟都远远绕开荒舍,那些响彻云霄的狗叫声能将鸟击落。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它的村民住在一座声音的村舍里。没有谁看见过它的房子。在那些远远绕过荒舍的赶车人的印象里,密密扎扎的狗吠声是这座村庄四周的围墙。驴鸣是中间的粗大立柱。鸡叫是漏雨漏星光的顶棚(鸡虽站在地上叫,但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牛哞是深褐色的土地(所有牲畜中只有牛对着地哞叫。它在早春的哞叫声能唤醒草木沉睡的根)。马嘶是向外推开又关上的门和窗户(马的叫声是一种光明。在最黑的夜里,马嘶像一股火光划向夜空。车户在这样的亮光中数钱,或拎马鞭子。)人的声音住居其中,被层层包围。已经多少年,荒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出去。
三、高台
虚土庄向东,半天路的地方,有一高土台。平常台上没人。一年四季的风把高台扫得干干净净。连雪都落不住。台上不长草,也没有一棵树。夏天,从第一茬麦子收割后,就有人上高台做生意。高台向东也是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叫柳户地的村子。所谓生意就是两个村子间的交易。这是方圆百里最近的两个村子。因为各自种的粮食不同,做的活不同,总有能交换的。尽管更多时候,两个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