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边走边回头望去,那边,两堆浓烟远远地在山林处飘起,那是方志敏他们冒险给主力的信号。烟先是直直地起来,到树梢丈多的地方就弥散开来。粟裕心如刀绞,眼睁睁见着方志敏冒如此巨大的危险。烟给自己人送去显眼的方位,也可能召引来敌人。
他想:你们快些往这边拢来,快些,寻师长、乐政委你们快些。他不知道那时候寻淮洲已经阵亡乐少华身负重伤。快些,最好是现在。可他走过了那凹背,眼见天就黑糊了下来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你说方主席他们会没事吧。”粟裕跟刘英说。
刘英在黑暗里看了参谋长一眼。“别想这事了。”
“你是不是有不好的预兆?”
“有又有什么用?没有又能怎样,这么个时候……”
粟裕想想,也是。
“但愿不要有什么事。”他说。
刘英说:“你别说了,说了我心里刀绞一样,瞀乱得不行。”
粟裕就长叹了一口气。他真的不说了。队伍在一片寂静里往一个不确定的目的地行进。偶尔有一两声狗叫,让冷冻的空间弄出一丝颤栗。他们知道自己与一个村子擦肩而过,他们知道咫尺间能弄到一堆火能有一张床,更重要的是能有吃的拿可以饱餐一顿。可他们只能与村子擦肩而过,只能这样,谁知道村子里有没有敌人,谁知道?即使没有,他们也不能耽搁时间,时间一分一秒都很宝贵。
半夜的时候他们到了童家坊,童家坊一片的火光,隐约看得见敌人哨兵晃动着的影子。粟裕先派了两个班佯攻了一阵,这也是计划里早有安排的。这叫投石问路,果然守敌没当一回事,他们以为是零星游击队骚扰,竟然没人从碉堡里出来。八百之众竟然安全无损地全部通过了敌人童家坊至暖水的封锁线。后来就在闽浙边地区坚持游击,直到那一年国共再度合作。粟裕带了人马编入新四军。
几十年后,身为共和国大将的粟裕说起这事,脸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方志敏要跟了来,那后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说。
“啊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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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第四章(5)
“要跟了来多好!”他说。
三、他们被他脸上的微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胡天桃是在怀玉山主峰侧应主力突围的激烈战斗中负伤的,他指挥着二十一师和敌王牌军补充第一旅激战了一天一夜,终弹尽粮绝。
他想他不能做敌人的俘虏,他给自己在匣子枪里留了一颗子弹。他就带了些微笑和士兵一起站在战壕里了,没错,他们不是趴在那,是站在那地方。那时候子弹已经打光了,他们事先备了许多的大石和滚木。师长胡天桃站在山头上和士兵一起往山下推着滚木和大石,他们弄石头滚木要下力气,趴在那怎么弄?
那时候周边天翻地覆的,子弹蝗虫样飞来,天上飞机肆无忌惮扔着炸弹。山头四处都燃烧了,像要把一座山都烧成灰灰。他想:来吧来吧,终是一死,就在这么个火光烈焰弹雨枪林里轰轰烈烈死,死个堂堂正正干干脆脆。他们已经无所顾忌,死了死了呗,是一条好汉。他们不想趴着死。
可山都要被轰平了,草木被焚烧得一干二净。吴团长倒了下去,三营长被炸弹削去半边脸,身边的战士更是禾草捆一样倒地,然而胡天桃却毛发未损。
他看着石头和滚木颠着跳着滚下陡坡,带翻了那些猖狂无度的国军士兵。那时候他还是笑着。他真是快意呀,好些日子没这么痛快了。他的二十一师全军覆没,他悲到极处,脸上就呈现那么种奇怪的表情。他想他得给他的士兵们报仇,他想他的士兵们真是好样的,没一个投降,都站着生横着死。他想那些滚木和石头都像有灵性,一排下去就弄倒一片敌人。他怎么不快意?完了就完了,我毕竟拼你拼得你死我活。
他身边的滚木石头完了,他的力气也完了。
他看见补充第一旅的士兵伏身往山头走来,一步步朝他逼近,快到他身边时,那几个士兵站住了,他们被他脸上的微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那个人蓬头垢面一身烂絮站在烟焰狼籍里,站在血肉邋遢的死人堆里。可他脸上却挂着笑,那么平静从容。
他们就站住了。
他们看见那个男人笑着,把枪举到额头地方,匣子枪管就顶在太阳穴上了。他们想人怎么可能那么死哩?千难万险不说,这九死一生的你也不该负了上苍一片好意呀。
他们看见他扣紧扳机的指头用力地勾动了一下。他们以为那个笑模样会突然凝固,他们以为那只放着异样光芒的天灵盖会立刻迸裂。
可是没有。
那是颗臭子。那颗子弹没响。
胡天桃眨巴着眼睛朝枪管看了看,他又那么笑笑,把枪丢在脚边。
那几个持枪的士兵也莫名地笑了笑,他们朝他走过来……
屋子很暖和,屋子里烧了两盆炭火当然热烘烘暖乎乎。
王耀武把他那身整齐戎装换了,着一身青布长衫很随意地坐在那,他的衣服超乎寻常地干净,他的擦得铮亮的皮靴此刻也不在脚上。为这事他考虑了很久,他想,见胡天桃可不是件小事,这事弄好了,能有大作用。
他们给胡天桃安排了一间屋子,这是当地富家的一处厢房,屋外有一座小小花园,虽然是冬天,但几株柏树依然枝繁叶茂的。一只白尾在屋脊上跳来跳去叽喳叫着,周边有鸡狗来来去去,听不到枪声炮声,只有田园山景。
王耀武有意这么安排。
第二天他就出现在胡天桃的面前。
“学兄!”他对胡天桃说。
他们同是黄埔出身,王耀武低胡天桃一期。他叫胡天桃学兄并不勉强。
胡天桃缓缓地抬起头,他瞟了王耀武一眼,没有吭声。
“我是三期的王耀武。”王耀武说。
胡天桃缓缓地点了点头。
王耀武瞅着对方,他以为对方会有所表示,可是没有。这让王耀武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想把脚架起来,动作做了一半,忽觉得不妥,又放回原处。他想,见鬼了,说紧张那该是对方才是,我怎么这样?
《可爱的中国》第四章(6)
“学兄!”他稳了稳神,还坚持那么叫着。
胡天桃还是那么点着头,王耀武有些迷茫,弄不清胡天桃心里所想。
“给你备了轿的……”
“哈哈!”胡天桃响亮地笑了两声,他终于说话了,“你看我像个坐轿的?我活到这么个岁数还从没坐过轿子。”
“我让他们牵了我那马去。”
“我倒是想骑,那是匹好马,可它不想我骑它,这没办法,败军之将哇,畜牲都看得出,它不让我拢身……”
“你看你这么说……”
“你不相信?”
“房子还行吧,还有吃食?……我让他们弄些好吃的。”
“这倒要谢你了,我都吃了,我吃得很香。我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数九寒天哪,山里哪找吃的去?我吃得很香,我睡得也很香,这屋子暖和得可以……”
王耀武想,就从这谈开了,这是个机会。
“我请学兄来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
“噢!你聊嘛,想聊什么你扯个头,我现在像是有的是时间,我现在休闲得很。”胡天桃说着,竟然粲然一笑。
王耀武愣了,他准备了一个晚上,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可到头来竟让胡天桃的一个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这事有些难力,从一开始就进行不下去,他想再难也得把事情办下去,现在不是劝降的事了,现在也是一场较量,补充第一旅在战场上一路凯歌,我可不能在这没了脸子。
“我看到学兄笑了一下,这么个时刻,能笑笑很难得。”王耀武说。
“我怎么就摊上那么个东西?”胡天桃说。
“什么?!”王耀武眨巴着眼睛,他实在想不出胡天桃说的是什么。
“我说那颗臭子……我怎么就摊上一颗臭子。”
王耀武没想到胡天桃扯上这档事,“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要不是那颗臭子,我就不会坐在这和你说话了,我笑的就是这个,我觉得蛮好笑的,我挑来挑去,我那支匣子扣响过那么多的子弹,可没想到到头来,我自己留的那颗竟会是臭子。”
“那是命不该绝呀!”
“是吗?”
王耀武想,不能这么下去了,永远不会谈到实质上,我没时间跟你泡,前头恶仗还在进行,时不时有急电送来,我没时间。
“蒋委员长有特别的交代,对你们要实行宽大和感化教育,只要你们觉悟,不仅命不该绝,同样可以得到重用。”
胡天桃又笑了一下,这一回王耀武有所准备,他也跟了那么笑笑。
“都是为了同一个中国。”王耀武说,“谁都是为了国家好,不是吗?”王耀武终于把那只腿架了起来,他似乎谈这个觉得理直气壮。
“东北三省都叫你们卖光了,和卖国贼谈什么国家民族?”
“学兄这么说就不切实际了,你们虽然喊着抗日,可不也是幌子?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情。打贫济富,杀人放火,还奢谈什么抗日?共产主义不合中国国情,把国家搞乱了,把人心搞乱了,日本人是剩隙而入!”
“说都不敢说的人还指望他做?……有剥削压迫存在,谈什么国富民强?”
“所以蒋先生说攘外必先安内。“
胡天桃又“哈哈”笑了两声,摇着头,眼睛里满是轻蔑。
王耀武看了看胡天桃那张脸,那脸一如既往,共产党里许多人都有那么一张脸,一脸的向往和激情,看得出那种根深蒂固的信仰。
“不说这些了,说不清,说得清国共就不会兵刃相见了。”王耀武说。
“这话还有些道理。不说了不说了……”
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但纯属打哈哈应酬。王耀武想,话不投机呀。他想他不能再在这白耗时间了,他得走。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