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六斤,你龟儿莫得了便宜唱雅调。再过两年,老子来把幺妹收回去,看你肯不肯给。门外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大声大气地佯骂,手上还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
多数人闻声皆起身唱喏哟,冉大爷,您也来了。店主谭六斤急忙引座,打起哈哈说道说起耍的,等杀了年猪,我还要去给姨娘送火腿呢。这是幺姑嘛,长恁么乖了,来,坐,要吃点啥子?店主向冉爷丢了个眼色,冉爷牵起娃娃就走到何爷的桌边径自坐下,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茶阵,再抬头看看何爷气定神闲的样子,先自多了几分肃然。他翘起三根指头将茶阵换了个燃香迎客的谱式,开始用切口盘底。
两人一番对话,各自双手一拱道声失敬失敬,仿佛老友重逢般哈哈大笑起来。冉爷回头叫道,谭幺师,备酒饭,老夫捡场了。
冉爷乃本地袍哥仁字堂的掌旗大哥,年轻时在重庆*一线跑滩就开始嗨袍,所以班辈很高,论起来,跟何爷竟是同辈。他中年洗手还乡,做起了药材行,实际暗中操控着这一片的鸦片买卖。民国不禁江湖帮会,所以他在这一方是大开香堂广收弟子,官面上还兼着州府的参议员。他在本镇,可谓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无论官私纠纷,到码头上吃讲茶,只要请得冉爷到场,就没有搁不平的事。
他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见何爷就心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否则谭幺师也不会专门派人请他出场。茶馆本来就是各地袍哥码头的公口,天天往来的都是跑滩的子弟,能惊动冉爷的一年也没几个。
谭六斤也是嗨哥,负责帮里的迎来送往,行话称做幺师。他一看冉爷都如此敬重的人物,必是江湖上大有来头且有字号的前辈,哪敢丝毫怠慢。他在单间备好八碗席,过来请两位爷入座。他自个都不敢叨陪,掩上门出来了。宾主依次坐定,小女儿也自己爬上八仙桌,和何爷打横对着,竟是一点也不怯场。
父亲的战争 楔子(4)
请教兄台字号如何称呼?冉爷先小心翼翼地发问。湘西何家,小字云卿。何爷信口答道。冉爷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竟自一惊,嘿嘿说道,原来是何将军,兄弟眼拙,多有得罪,乞谅乞谅。将军的壮举,这边也早已传开。您这就一路单身?来小处想必有何要事,还请吩咐。
何爷说,也没别的,就想打听个兄弟下落。他也是场面上的人,腿有残疾,也是吃刀头饭的,人称跛豪。
他啊,晓得晓得。也是同袍,是这方礼字堂的舵把子。在星斗山扎着寨呢。何爷听罢,放下心来干酒。却见那小女娃也端起碗来跟他碰杯,憨态可掬,不禁笑了起来,逗她道你叫啥子名字啊?那孩子一板一眼地模仿大人说,免贵,我叫幺姑。
两个老江湖竟被逗得大笑。冉爷笑罢解释道,贱内一直不孕,前几年只好又纳个小,终于有了这娃娃,因是女孩,小名唤做幺姑,大名尚未取。说着他突然想起,后天我们就可以见到跛豪,他肯定不请自到。
这有何讲?何爷问道。他说这不远旧司堡,有个土司后人覃慕文,算个绅夹皮,是我老友,又是干亲家。他后天给他的少爷做周岁,我们正好去可以遇到跛豪,因为他们也曾拜过把子。他肯定会去。
两人喝得微醺揖别,六斤已经为何爷安排好下榻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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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爷此次回来,是要图谋东山再起的。如果仅仅是混江湖,他完全无须再来转这些乡码头了……毕竟不是二十年前。眼前革命虽然陷入低潮,但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已经形成。而这个组织区别于江湖帮会的是有极强的信仰和纪律,同时还有国际社会的背景支持。他们似乎意不在割据称雄,而是要改造整个社会,对此,他还是非常认同的。他是底层过来的人,知道封建皇朝和旧式军阀皆无法改变这个国家的积弱积贫,正是那种黑暗不公把他逼上梁山,他的家人已经为此付出生命。既然加入了这样一个组织,打响了造反的第一枪,那么,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的性格注定了他将血战到底。
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民间社会可以为他所用,虽然此道中人芜杂不精良莠不齐,但古老的江湖传统和道义血性依然存在,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凭借。当年他能白手起家,打出一方天地,现在更不愁重敲锣鼓重开台了。在上海时,他对邹公说:鹤要占滩,虎要占山,龙要占渊,革命不能没有根据地,大家不能当流寇。他不会谈主义说信仰,但耍枪弄棒先开一片生荒,那还是当行本事。邹公自然清楚他的出身和民间号召力,也就同意了他回故乡组织暴动的计划,并指示两湖的地下组织沿路接应。现在,又要看他自己平地抠饼的本事了……他要抠就抠个大饼出来,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这价值十万的脑袋。
袍哥在各地码头基本都开设有茶馆;行话叫公口,算是帮会议事聚会和迎来送往的窗口。它挂灯笼的方式与众不同,帮内人一望即知。谭六斤原是孤儿,先在丐帮混,后来冉爷看中了他的机灵,带在身边跑腿。到冉爷开香堂立码头时,就让他来主持了茶馆。
他知道何爷来历后,更是好茶好饭将就着,一上午百事不管,专侍候着何爷说话。一番打探,何爷已经对本县的基本情况大致了然。他知道跛豪还是浑水袍哥,冉爷是清水袍哥,虽不同堂字,跛豪看在同袍份上,基本不来此镇骚扰。县上没有正规军,只有个保安团,勉强维持着当地的治安。
父亲的战争 楔子(5)
在那个年代,土匪近乎于一种职业,有的甚至世代相传。他们把这行也当做讨饭的手艺,一般并不轻易去惹滔天大案,直接与政府开战。因此,他们往往劫掠一些过路客商,或者向大户勒索一些财物,一般不去撕票杀人。有的甚至考虑长远,在地方上收取保护费,还代行治安维护。然后等着哪个军阀缺人时,前来招安再转变身份。
两人正自闲话,茶馆忽然闯进一伙人来。为首之人一袭青色长袍,俨然还是旧时书生打扮,三十来岁的模样,颏下却留着一缕胡须。眉眼清秀,但隐然有股杀气。他径直拣右侧大桌主位一坐,随行几个年轻壮汉环侍于侧,仿佛排开了一个阵势。只听那青衣汉子沉稳地对那些后生说道,等会你们不许乱来;老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我就不信天下事逃得出个理字。这是民国了,他覃老头还以为是清朝,还在做他的土司梦。老子帮你们把这官司打到底了,赴县上州,也要出这个头。
何爷一看就知是来茶馆吃讲茶的。那时民间纠纷,老百姓怕见官,往往冤家两造约请个中人先到茶馆讲理,讲得好就私了,摆不平就开打,出了人命才可能上衙门兴讼事。看来今天这里有场好戏,不妨借此观观民风下情,反正他是不怕溅血的。
谭幺师见有些怕事的茶客纷纷留下茶钱离座而去,急忙上前向那汉子打千致候:哎哟,彭先生,好久不来喝茶,一来就要掀我的摊子嗦?彭先生哼了一声答道,哪个敢掀你的摊子?借你个码头讲个理。他覃土司欺人太甚,竟然想占我们的族田,真正岂有此理。
哎呀,你们覃彭两姓都是大户,何必为三分地开打嘛。谭幺师劝道,你们今天请的哪个做中嘛?最好莫在我这儿扯起来,桌子板凳打烂了要当赔匠哟。正说着,只听后面一声门响,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带着一群汉子闯了进来。谭幺师赶紧迎上去将他们引到左边入座,同样寒暄道,三先生,难得看到你出来跑滩走场子哟。
三先生看来还是个斯文人,不失儒雅地答道没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东主有难,西客纾之。这都是古理啊。那边彭先生端起茶啜了一口,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只听说爱人以德是君子,没听说助纣为虐乃古理。昔年冯谖客孟尝君,为东家尽烧田契地券,预留狡兔一窟,那才叫深明大义。
三先生装着才看见彭先生,隔座举起茶杯将盖子一揭,在杯沿上轻敲了一下,斜眼对彭做个敬茶科,然后不愠不火地说道哟,彭秀才在座啊,我说是哪个敢在这镇子上调文呢?两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看就要撞出火花。谭幺师生怕还没开讲就打将起来毁了他的铺面,不断两方劝和,却是按住葫芦起来瓢,忙得不可开交。何爷一边喝茶看热闹,不禁笑了起来。看这两方皆非善物,倒也听不出究竟理在谁家,他倒有耐心再看看谁能说和这两路人马。
喧闹声中走进一个大汉,虽然也一身皂袍,但器宇轩昂自有一股英气,往那中间一坐,仿佛平地移来一座塔,所有人皆被逼住似的顿时安静了。何爷看他两道大刀眉下深藏着一双乌眼,眼中的寒光被主人有意掩饰,但仍在瞬间收放着芒刺,让人肃然而畏。他觉得此公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否哪位故旧。那人向谭幺师招招,往桌上一指,谭幺师立马送上茶去。看来谭也不熟悉,否则他定会称名请安。三先生和彭秀才突然也被镇住似的,埋头喝茶不再戗架,何爷原以为是中人到了,再看那两位表情,才发现错了,这位爷竟是不识相的过客。人若修到这种威而不露的境界,连何爷都会有几分佩服。
父亲的战争 楔子(6)
一会儿门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莫打了莫打了,我来解交了。说话间蹦进一个孩子,大家不禁破颜而笑……原来是冉幺姑牵着冉爷到了。两边人马都起身招呼,独有中间那大汉旁若无人似的端坐不动。冉爷拿眼一瞟,便知这是个人物,颔首示意以尽礼数。然后在靠门的桌子边将身放下,吩咐谭幺师看茶。两岁多点的幺姑却闲不住,屁颠屁颠地径直跑到那大汉对面,毫不怯场地学大人说话……这位老英雄从旱路来还是水路来呀?所有客人皆哄堂大笑,连那大汉也绷不住开心一笑,俯腰将她举了起来。堂上的空气顿时变得松弛,一个孩子轻松地就化解了一团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