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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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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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活在摄影机之下。从此这也将属于生存状态的一部份。甚至当我们发动战争时,也是在摄影机的镜头下。当我们要抗议无论什么事,不靠摄影机是无法成功的。我们都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说:我们要不是舞者,否则就是逃兵。亲爱的先生,您似乎感慨时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头朝后走!回到十二世纪,您愿意吗?但那时您或许会反抗天主教堂的兴建,将它们视作现代化的野蛮!那就回到更远古!回到猴群之中!那儿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威胁,那儿你才会安稳,在猕猴的无暇天堂中。'
  面对一个尖刻的攻击,最令人丢脸的就是找不出一个尖刻的反击。在一阵无法形容的困窘中,一阵嘲弄笑声中,凡生,卑懦地,退缩了。一分钟的沮丧之后,他想起茱莉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觉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饮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拿起两杯威士忌,一杯给自己,另一杯要拿给茱莉。

'24'23

  23
  穿三件式西装先生的身影如一根刺深植在心上,摆脱不去;这在他正要勾引一个女人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如何能勾引她,当他正被心上的刺搅得浑身疼痛呢?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抛弃了我呢。”
  他因此知道她在乎他,这使他从刺痛中稍减痛苦。他重新试着表现扭力,但她戒心已起:“别说笑了。你顷刻之间已经变了。你遇到认识的人了?”
  “才没有,没有啦。”凡生说。
  “就有,一定有。你遇见了一个女人。而我希望,如果你想和她走,你大可以走,半小时之前我还不认识你。我大可以继续不认识你的。”
  她愈来愈悲伤,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比他引发一个女人的悲伤更妥贴的抚慰了。
  “才没呢,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女人。有个讨厌的家伙,一个凄惨的笨蛋,我和他争执了一会儿。如此而已,如此而且,”他如此真诚地抚摸她的脸颊,如此温柔使她消除疑虑。
  “你还是,凡生,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来,”他邀她一块儿到吧台边。他想以威士忌拔除心上的那根刺。穿三件式西装的高雅男士依旧在那儿,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他身分没有任何女人,这让有茱莉为伴的凡生很舒服,他觉得她一刻比一刻更美了。他又拿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她,倾身对她说:“你看那里,看到那个穿三件式西装的蠢蛋了吗?戴眼镜那个。”
  “那个?凡生,他一无是处,狗屁不如,你何需挂心?”
  “你说得对。他是个变态。是个性无能。是个没种的家伙,”凡生说,他觉得茱莉在身边使他远离了挫败,因为真正的胜利,唯一算数的,是在这些不近女色的怪异昆虫学家之列中火速勾上一个女人。
  “狗屁,狗屁,狗屁不如,我说真的,”茱莉重复说。
  “你说得对,”凡生说:“如果我还挂心着他,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白痴。”此时在吧台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他们走到花园中,散步,又停下拥吻。他们看见草地上的凉椅便坐下。远处传来河水呢喃。他们心荡神驰,不知道受了什么吸引;我却知道:他们听见的是T夫人的河水声,那爱情之夜的河水声;从时间之井中,那享乐的世纪给凡生一个秘密的致意。
  他呢,如同感知到了一般:“从前,在这些城堡中,是狂乱无度的。十八世纪的萨德,你知道。萨德侯爵。《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La ;PhilOSOpie ;dans ;ieboudoir),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一定得看。我可以借你。那是狂欢之际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谈。”
  “好。”她说。
  “四个人都赤裸着,正在交欢,一起。”
  “噢”
  “你会喜欢,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说。但这句“我不知道”并不是一个拒绝,而是一个足为楷模的谦逊,令人感动的真诚。
  拔取一根刺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可以控制伤痛,压抑它,假装不再想,但是这种假装是一个努力。凡生如此热切地谈到萨德和狂欢,并非真想带坏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记三件式西装高雅男人重创他的伤。
  “一定会的,”他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拥着她吻着她。“你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那样的。”他想列举出这本名叫《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的古怪书里他记得的几个句子、几个情况。
  之后他们起身,继续散步。一轮明月从树叶缝中浮出。凡生凝视着茱莉,突然,他神魂颠倒:明亮的光芒授与这年轻女子仙女般的美丽,让他吃惊的美丽,他一开始在她身上没察觉的美丽,优雅、纤细、清纯、无法接近的美丽。突然,他不知为什么,想像着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这个影像就在那儿,他摆脱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为它,三件式西装高雅男士的身影(终于,终于!)完全消逝了。好几杯威士忌都未达成的功簇,一个屁眼在一秒钟之内便完成了!凡生拥着茱莉,吻着她,轻抚她的胸部,凝视着她仙女职纤细的美丽,此时,他不断地想着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诉她:“我轻抚着你的胸部,但我只想着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话说不出口。他愈想着她的屁眼,茱莉就愈显得洁白、透明、神圣,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25'24

  24
  薇拉睡着,而我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望着两个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园中散步。
  突然我听见我拉呼吸加速,转头望向床边,我以为她立即要尖叫起来。我从未看过她做这种恶梦!这城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醒她,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怖。她向我叙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场高烧之中:'我在这个旅馆中一条很长的走廊上。忽然,远处,一个男人出现了并且朝我跑来。到我面前十几公尺处时,他开始尖叫。你能想像吗,他说的是捷克语!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米基耶维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维滋是波兰人!'之后他靠近我,威胁的神情,离我只几步之遥,就在那时你把我叫醒了。'
  '对不起,'我对她说:'你是受了我胡思乱想的影响。'
  '怎么会?'
  '就好像你的梦是我丢弃告废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在写一本小说吗?'她忧虑地问我。
  我点点头。
  '你常对我说有一天要写一本小说,里头全都是嘻笑怒骂。只凭高兴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担心这个时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头又点得更低了些。
  '你记得你母亲常说的吗?我耳中她的话恍若昨日:米兰昆,别再开玩笑了。没有人会了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会讨厌你。你记得吗?'
  '记得,'我说。
  '我想提醒你,严肃一点才能保护自己。嘻笑怒骂会遭致狼群攻击。你知道她们正在伺机而动,那些狼。'
  说完这个可怕的预言,她又睡去。

'26'25

  25
  约莫就在此时,捷克学者回到他的房间,失望已极,灵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着贝克的嘲讽后爆发出的笑声。他依然呆若木鸡:人们真能如此轻易地由崇拜转化为轻视吗?
  事实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对他的宠幸消失于何方了呢?
  这便是对时事趋之若骛者弄错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历史为某事件打上聚光灯只不过在最初的几分钟。任何的事件被称为时事,并非在它持续的时间当中,而只在发生的短暂时间中最初的那个片刻。电视观众悉心收看的索马利亚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吗?他们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马利亚这个国家依旧存在吗?或者,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存在过?还是只是个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们陈述历史的方式就像一场一连串诠释一百三十八首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乐会,但每一首只演奏前八小节。十年后同样一场音乐会,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个音符,一百三十八个音符串成一个旋律。二十年后,贝多芬所有的音乐将被概略为一个很长的高音符,如同他聋了的那天听到的那个音,无止境且高尖。
  捷克学者沉浸在他的忧伤之中,如同一种安慰似的,他想到当建筑工人那个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遗忘,他却存留一个实际且具体的回忆:一个完美的肌肉组织。一个满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脸庞,因为他相信在场的没人拥有像他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看似可笑的想法让他好过多了。他脱下外套,脸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对自己很满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筑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后一起到工地后面的小水塘游泳。说真的,那时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乐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爱因斯坦,他们喜欢他。
  他突然有一个无聊的想法(他察觉了这很无聊,甚至因此高兴),他想去旅馆中华美的游泳池游泳。带着愉快且自觉的虚荣心他要在这矫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义的国家的孱弱知识份子面前展现他的体格。
  幸好,他把泳裤从布拉格带来了(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穿上它,看着镜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头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谁想否定我的过去,瞧瞧我的肌肉,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想像自己的身体漫步在游泳池畔,对那些法国佬显示一个非常基本的价值,就是体型的完美,这是他能引以为做,而人们则一点也没想到的优点。他觉着半裸着走在旅馆走廊上有点不得体,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脚呢?光着脚或穿着鞋都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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