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想象出,重劫苏醒之后的震怒。这震怒又将化为怎样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虚弱的身体上。她怎能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苍白的炼狱里?
杨逸之还要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神志开始涣散的征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过她的手,将清鹤剑强行塞入她手中,握住:“这柄剑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清鹤上人的佩剑,我曾与他有约,你拿着这柄剑,去大同府天香酒楼找他,他看到后,就会回来救我。”
“清鹤上人?”相思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杨逸之肃然点了点头:“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哀伤的影子。
不能相信,却又只能相信。
终于,杨逸之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倾斜,瞬间温暖了整个夜空:“请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他温柔而坚决地打断她:“我会等你。”
然后,轻轻放开她的手。
他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心底深处传来。
那么痛,那么苍凉。
但,却不让她知道。
相思含着泪,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终于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鹤剑,转身离去。
杨逸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一缕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
但那又如何?为你能悄然绽放,我宁愿身处地狱。
大同府,是蒙汉边境上的要地,有大量明军驻扎,一旦到了那里,她就真的安全了。
没有清鹤上人,没有天香酒楼。
有的,只是他的嘱托。
请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1)
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宿露,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她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炫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女孩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么?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达汗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她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格日勒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说得如此笃定,倒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格日勒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自信地握起拳头:“传说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做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2)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呻吟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出,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独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格日勒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作的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刷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