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事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缺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她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他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目光。
无限惆怅在四周蔓延。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
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台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城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钟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上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赋予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 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让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竿,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钱。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这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永不永不 打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么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他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这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挑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郎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地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她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都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色,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