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烈茨基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瞧,我们不得不这样见面啊,”他终于说话了。
莉莎把手从脸上拿开了。
“是啊,”她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很快就受到了惩罚。”
“惩罚,”拉夫烈茨基说,“您为什么要受惩罚?”
莉莎抬起眼睛望望他。她的眼睛里既没流露出悲伤,也没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情:看上去,她的眼睛好像小了些,显得呆板无神。她面色苍白;微微张着的嘴唇也发白了。
由于怜悯和爱,拉夫烈茨基的心颤抖了一下。
“您给我写的字条上说:一切都完了,”他喃喃地说,“是的,一切都完了——还没开始就完了。”
“这一切都应该忘掉,”莉莎说,“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想给您写信,不过这样更好。只是得赶快利用这几分钟时间。我们两人只有尽我们的义务。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您应该与您妻子和解。”
“莉莎!”
“我请求您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改正……已经发生的一切。请您想一想——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莉莎,看在上帝份上,您所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情愿做您吩咐我做的一切;可是现在与她和解!……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什么都已经忘掉了;可是我不能强迫我的心……饶了我吧,这是残酷的!”
“我也没要求您……去做您所说的事;如果您做不到,您就不必和她同居;不过请您与她和解,”莉莎说,又抬起一只手来捂住眼睛。“请想想您的女儿;请您为了我去这样做。”
“好的,”拉夫烈茨基含糊不清地说,“就假定说,我这样做吧;我这样做是尽我的义务。嗯,可您——您的义务是什么呢?”
“这我自己知道。”
拉夫烈茨基突然颤栗了一下。
“您不会是打算嫁给潘申吧?”他问。
莉莎让人勉强看得出来地微微一笑。
“噢,不会!”她低声说。
“唉,莉莎,莉莎!”拉夫烈茨基提高声音说,“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啊!”
莉莎又看了他一眼。
“现在您自己看到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幸福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上帝。”
“是的,因为您……”
通另一间房屋的门很快敞开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手里拿着包发帽走了进来。
“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站到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中间,说。
“自己放的。瞧,这就是说,老了,真是要命!不过,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就好些。怎么,你自己要跟妻子一道去拉夫里基吗?”她转身对着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又补上一句。
“跟她一道去拉夫里基?我?我不知道,”稍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你不到楼下去吗?”
“今天——不去。”
“嗯,那好吧,随便你;可你,莉莎,我想,你该下楼去了。哎呀,我的爷呀,忘了给红腹灰雀喂食了。你们等一等,我这就来……”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没把包发帽戴上,就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很快走到莉莎跟前。
“莉莎,”他用恳求的声音开始说,“我们要永远分别了,我的心要碎了,——在临别的时候请把您的手伸给我吧。”
莉莎抬起头来。她那疲倦的、几乎暗淡无神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不,”她低声说,把已经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不,拉夫烈茨基(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①,我不把我的手伸给您。有什么意思呢?请您走吧,我求您。您知道我爱您……是的,我爱您,”她勉强加上了一句,“可是,不……不。”
①俄罗斯人一般当面不直呼对方的姓,而是用名字和父名相称。直呼其姓,有疏远的意思。
于是她把一块手帕拿到自己嘴边。
“请至少把这块手帕送给我。”
房门吱呀一声响……手帕顺着莉莎的膝盖滑了下去。在它还没落到地板上以前,拉夫烈茨基一把接住了它,很快把它塞进侧面的衣袋里,一转身,眼睛正好碰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目光。
“莉佐奇卡,我好像觉得,你母亲叫你了,”老太婆低声说。
莉莎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又坐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拉夫烈茨基开始向她告辞。
“费佳,”她突然说。
“什么事,表姑?”
“你是个正直的人吗?”
“什么?”
“我问你:你是不是正直的人?”
“我希望是的。”
“嗯哼。可是请你以名誉保证,对我说,你是个正直的人。”
“好吧。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我自然知道为什么。不过你,我的老兄,要是你能好好想一想,你并不傻,不是吗,那么你就会明白,我这样问你是为什么了。现在,再见了,我的爷。谢谢你来看我;不过说过的话,你可要记住,费佳,好,来亲亲我吧。唉,我亲爱的,你很难过,这我知道;可要知道,大家也并不轻松。有时候我多么羡慕苍蝇:瞧,我想,在世界上,什么活得最自在啊;可是有一回夜里,我听到一只苍蝇在蜘蛛的爪子里呻吟,——不,我想,它们也有它们的灾难。有什么办法呢,费佳;不过自己说过的话,你还是要记住。去吧。”
拉夫烈茨基从后面门底里出来,已经走近大门了……一个仆人追上了他。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吩咐,请您到她老人家那里去,”他向拉夫烈茨基禀报说。
“老弟,你去回禀,说我现在不能去……”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已经开口说。
“她老人家吩咐,一定要请您去,”仆人接着说,“她老人家吩咐说,只有她一个人。”
“难道客人都走了吗?”拉夫烈茨基问。
“是的,”仆人回答,咧着嘴笑了。
拉夫烈茨基耸了耸肩,跟着他走去。
四十三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独自一个人坐在自己书房里一把伏尔泰椅①上,正在闻花露水;一杯泡着香橙花的水放在她身边一张小桌子上。她心情激动,好像有点儿胆怯。
①伏尔泰椅是一种高背深座的安乐椅。
拉夫烈茨基进来了。
“您想要见我,”他说,冷淡地向她行礼。
“是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说着喝了一点儿水。“我得知您直接到姑妈那儿去了;我打发人去请您到我这儿来:我需要和您商谈几句。请坐。”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喘了口气。“您知道吗,”她接着说,“您妻子来了。”
“这我知道,”拉夫烈茨基低声说。
“嗯,是呀,也就是,我想要说的是:她到我这儿来过,我也接待了她;这就是现在我想跟您解释的事,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我,谢天谢地,可以说,受到大家尊敬,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任何有失体面的事情。虽说我预料到这会让您觉得不愉快,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拒绝见她,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是我的亲戚——因为您的关系: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看,我有什么权力把她拒之门外呢——您同意吧?”
“您用不着感到不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回答,“您做得很好;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完全无意让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失去会见自己熟人的机会;今天我没来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遇到她——再没有别的了。”
“哦,听到您这么说,我感到多高兴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高声说。“不过,就您高尚的感情来说,我一向都认为,您一定会这么说的。至于说我感到不安嘛,——这并不奇怪:我是个女人,也是母亲。而您的夫人……当然啦,我不能评判您和她之间的事情——我对她本人也这么说过;可是她是个那么可爱的女士,除了让人感到高兴,绝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别的东西。”
拉夫烈茨基冷笑一声,摆弄起帽子来。
“我还想对您说的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稍稍向他靠近一些,接着说,“要是您能看到她的举止态度多么端庄,对人多么恭敬,那就好了!真的,这甚至让人感动。要是您能听到,谈到您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我,她说,对不住他,完全是我的错;我,她说,不会珍惜他,她说;这,她说,是个天使,而不是凡人。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天使。她多么悔恨啊……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真心悔过!”
“那又怎么呢,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说,“请允许我好奇地问一声:据说,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在您这儿唱过歌;就在她悔过的时候,她还唱歌——还是怎么呢?……”
“哎呀,亏您好意思说这种话!她唱歌、弹琴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满意,因为我坚决请求她,几乎是命令她这么做。我看出,她心里难过,那么难过;我就想,想个什么办法让她解解闷呢,——而且我听说,她有那么出色的艺术才能!得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您哪怕去问问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看;一个绝望的女人,toutRàRfait①,这您怎么说呢?”
①法语,意思是:“彻底地”。
②法语,意思是:“我的表弟”。
拉夫烈茨基只是耸了耸肩。
“而且,您这个阿多奇卡是个多可爱的小天使啊,多么可爱!她多么讨人喜欢,多么聪明;法语说得那么好;俄语她也懂得——管我叫姑姑呢。您知道吗,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差不多全都认生,——可她一点儿也不。这么像您,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真像极了。眼睛,眉毛……哪,都像您,简直跟您一模一样。说实在的,我一向不大喜欢这么小的小孩子;
可是对您的小女儿,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突然说,“请允许我问一声,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闻了闻花露水,喝了口水。“我说这些,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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