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无力的看着头顶上方,童焱虽然这么说着,却也阻止不了自己头顶上的那个东西慢慢成形。那是记忆之中的黑影,随着郁元机的诵念,由石室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黑雾,缓慢地、盘旋地聚拢在一起。透过那团黑雾,童焱似乎还能感到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正以一种冰冷刺骨的视线,默默地盯着自己。
“宁音?是宁音吗?”梁崇光激动不已,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走至雷吟所躺的石台边,兴奋异常地喊道:“来!到这里来!这是为你准备的。宁音,到这个孩子身体里,你就能活过来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过来啊!过来!”
随着一声声的呼喊,黑色的雾气似乎起了什么反应。童焱双耳耳鸣不断,已经听不清梁崇光在喊些什么,但她能感到那团东西已经不再注意自己了,沉重而阴冷的压力从自己的身上移开,童焱看到那团东西转了个方向,开始靠近一旁的雷吟。
“……不要……不要……”她仍然不停地反对着,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呼救,还是为雷吟而抗议,但声音最终只是越来越小,细弱蚊蝇,直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郁元机听见这边再无动静,不禁淡淡看了童焱一眼。从最初的骂骂咧咧,到现在的无声无息,他自然知道她还没有死,但也只能一步步的接近死亡却无法挽回。
每一个活着的人,似乎都无法想象自己死亡的时刻,然而无论是强大也好,弱小也好,一个鲜活生命的消失,其实就是这般的简单。
郁元机走近已经陷入昏迷的童焱,掏出了准备好的咒符。另一边的黑雾几乎已聚出了人的形态,只待他将童焱的生命化为能源,就能让帮助师兄的魂魄占据雷吟的躯体。
可是,他盯着童焱一脸灰败的面目,却迟迟没有动静。
只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返魂的仪式就可以成功了,为何他却感到这一步难下抉择。
“你最好快一点。”中途消失了一会的张枭羽,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他的背后,似乎是看出了郁元机的迟疑,他贴在他耳边小声报告道:“外朝那边已经乱了,内廷也撑不了多久的。”
郁元机心头一跳,没想到雷枢的行动居然这般迅速。
是的,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从利用孙夫人引出沈昙,暗中协助雷家,杀死雷桓恶化雍州与朝廷的关系……早在十年前自己与张枭羽缔结契约的那一刻起,在自己明白自己已拥有了能够毁灭一切的可能开始,他便一步步的准备着、谋划着、执行着,直到这一天,万事俱备,致命一击!
早已行将入土,却还要牺牲那么多人来为自己陪葬的宗朝就要完了,他却看着即将与这朝廷踏上同一条归途的童焱,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星护神,玄冥镇魂,真灵佑身,凝阴合阳,理禁邪源,敢有干试,风刀考身,万死不原!”
他一字一顿,冷冽的声音似在震慑,然而熟谙术法的张枭羽却不禁一愣,因为他知道,这压根不是起死回生的咒诀,而是驱逐魑魅魍魉的镇神咒。
“你为何……”一句话尚未问完,猛然一道金光闪现,立刻将幽暗狭小的密室照的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尖啸,震的人头皮发麻。
离那尖啸最近的梁崇光,粹不及防下只觉的振聋发聩,然而他却顾不上耳朵深处的刺痛,只是看着聚拢成形的黑雾,在光芒照耀下一下子溃散开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搞不清这情形,混乱之下,只能一遍遍冲着那越来越稀薄的黑雾呼唤,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住飘散的雾气,“宁音!宁音你去哪里?回来啊!”
“师兄不会回来了。”作法完毕,郁元机冰冷地宣布道,连他自己都有些没有想到,在那最后一刻所下的决定,却让自己如此的平静。
“你……你干什么?”梁崇光呆愣地看着他,陡然而变的局面让他忘记了愤怒,首先只是迷茫,但是当他看到手中紧握的那丝雾气也不可挽回的消失之后,浑身巨颤,忽然一步冲到了郁元机的面前。
“你做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元机你疯了吗!”他扯着郁元机的领子,直将他抵到了童焱的石台边上,“快点做法,你快点将宁音找回来!我命令你把宁音叫回来!”
“我为什么要把师兄叫回来?”郁元机被梁崇光的力道撞的一阵眩晕,双手死死撑在石台边缘,心里却一片清明。
事到如今,他还要复活师兄干什么呢?在听到张枭羽报告他,雷家亲兵已经混在流民之内攻入皇城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召回师兄的理由和立场了。
这个宗朝是师兄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存下来的东西,师兄对宗朝,对梁崇光都给予厚望,难道自己要把自己亲手促成的,这破败不堪的天下摆在复活后的师兄面前吗?
“就算师兄复活了又能怎么样呢?”郁元机冷然回道:“陛下,你想过吗?你要怎么面对师兄?如果师兄问你,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要怎么回答他?如果师兄看到这个即将大厦将倾的朝廷,你要怎么跟他解释?”
“你……你说什么?”梁崇光面色陡变,“你在胡说什么?只要宁音活过来,我们……我们就可以重振梁氏的光荣!”
“呵呵呵,这恐怕是不可能了。”张枭羽终于开口插了一句,不过他神清气闲,明显只在看好戏,“陛下,就在方才,聚集在京城外的流民已经冲破了元阳城门,更有一部分已经涌入金墉城的外朝了,梁氏的荣耀什么的,怕是朝不保夕了吧。”
“你说什么!”张枭羽的话终于让梁崇光混乱的大脑拉回了一丝神智,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甚至还没有全部弄清这话的意思。
“什么流民?哪来的流民?”
“流民啊,春荒的流民。”张枭羽笑的更开了,“今年春荒更胜往年,灾区颗粒无收,饥民甚至易子而食,还有大量的流民拥堵在城门外,陛下你去宗庙祭祖时不是都看到了吗?”
不错,他是看到了,但梁崇光仍是不解。春荒几乎年年都有,以往那批衣衫褴褛的灾民只能聚集在京城外等着朝廷的布施,或者等死。待到灾荒过后,还留着一条命的就打发他回原籍,剩下的便是一把火烧了了事。
那都是一帮只会拿锄头耕地的乌合之众,就算人数再多,又何足畏惧?
“光有流民恐怕还不足以与守城军士抗衡,不过若是有心之人混在其中,那就难说了……”张枭羽自然明白梁崇光在想什么,事实一层层剥落,这过程最是让他享受,“据探子回报,聚众闹事的一些人身手利落,完全不像农民,而且操雍州口音,怀疑是雷家的人马。”
“雷家!”梁崇光一震。是了,雷桓此次进京还带了虎雷营一千精兵而来,这群兵士本是被勒令驻扎在京城之外,莫非却是与流民同流合污了?
“禁军……召集禁军!”他总算反应过来,撇开了郁元机,显然现在镇压暴民是更重要的事情。
“调集南北两府的禁军前来护卫皇城,还有巡城府兵,就地镇压这群……”
“陛下忘了吗?禁军都驻扎在宗庙那里呢。”冰冷的语调像是一只利爪,扼断了梁崇光的话语。郁元机看着转头来回望自己的梁崇光,微微露出抹残酷的微笑,“如今外面都不知陛下已秘密回宫,禁军没有陛下的指令,如何能赶回来呢?”
“你、你……”梁崇光看着郁元机那不祥的微笑,纵使还有不明,此刻却已觉察出了诡异:禁军离城,饥民暴乱,还有雷家夹杂其中,一切怎么会如此巧合?
“是啊,就是他……”张枭羽几乎要忍不住揭开谜底,却被郁元机一句呵斥。
“你闭嘴!”郁元机瞪了张枭羽一眼,再转首看了看梁崇光,缓缓开口道:“就是我,我骗陛下回来,我让雷家去煽动灾民,我让宫里的内应打开了宫门,陛下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都是我干的。”
“……为什么?元机……为什么?”这已经是短短一个时辰内第三个让梁崇光措手不及的事实了。期待落空、暴乱忽至、就连自己最信任的人也背弃了自己,太荒诞了吧?是在做梦吧?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他只是下意识的呢喃着,明明知道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可能没有理由,可他想不出来,他想不出郁元机有任何至自己于死地的原因。
“你问为什么?”郁元机惨淡一笑,他曾有多少次想象过这一天面对梁崇光的画面,他想他该多么兴奋激动,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心如死水,甚至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然是因为我恨你啊,还需要多少理由吗?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能让我恨你?我反倒奇怪,你怎么会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跟随你,甚至愿意你来糟蹋我的身体?”
他说的赫然与当初太皇太后质问梁崇光的话语一样,只是那时,梁崇光只觉得太皇太后是一派胡言,现在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可是……可是……”
“可是光杀了你远远不够!”看着梁崇光不敢置信的目光,郁元机简直觉得可笑,“这个世上,你也好,老妖婆也好,最重视的就是梁家的天下吧,只要毁了它,就算你们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死不瞑目。”
……要让我死不瞑目吗?梁崇光沉默了。他怔怔地看着郁元机,这是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目,还能看到许多幼年时的痕迹。他想起以前在洪崖山,孤僻的郁元机总是被宁音带在身边,虽然脾气有点不招人喜欢,但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他那时还叫自己“崇光哥哥”,什么时候……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变得这般陌生了?
密室里一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火把偶尔爆出火星,会发出细微的声音,更显得气氛濒临崩溃,而就是在这格外的安静中,头顶上的喊杀声却若隐若现地传来。
梁崇光目光一滞,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密室的具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