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样一个女子,不应该整日里待在那烟熏火燎的地方。”
“我不待在那种地方,节度使大人哪里来的鱼吃哇?”
我笑了。笑容立即传染到了秦武的脸上。
他的笑,厚实、温暖。
“你可以下厨、可以煮饭、可以烧鱼……但是,不可以那么累!”
“你的意思……难道是不喜欢我这样?”
“我……今夜二更在城外六里处的那条河边等我,愿否?”
“这个……”
我犹豫了,两年多不见面,这见面没几天就深更半夜地去约会?况且,他一个节度使,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管你去不去,我今夜一定会在那里!”
秦武走了,我的心开始翻腾。他的眼睛告诉我:两年多不见面,他对我的情意不仅没变,反而更强烈了。
晚上收拾停当后叫端木云来,告诉他我今夜有事要出城。
“你……还是听师兄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可那里面的无奈与酸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城门关得早,我只有早点出城。出城后马儿的速度更慢了,悠悠地在土路上敲着蹄子,可我的心情却像是奔跑的马,颠动得厉害。
四野无人,一道高高的城墙将土地划分为两个世界,城里,城外。城里的勾栏瓦舍尚是灯红酒绿,城外却是林黑风暗、萧索荒凉。一个人,一匹马,就行走在这种地方。如果是三年前,我决不会就这么深夜独行,可是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是怎么的,我竟然只在脸上蒙了一层轻纱就单骑夜行。
月亮出来了,野地里的景象顿时大变,疏疏的林子在明月的笼罩下减去了几分幽深的色彩,没膝的野草在风中摇来摇去……原先诡魅的野地,一经了月色的梳洗,全都柔和起来。
还没到河边我已经看到了秦武。在我的望远镜里,他衣领的纹路甚至都清清楚楚。
还差大约一百米远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暗纹的长衫下摆随风扬起。
“让你久等了。”
说话间准备下马,不提防他伸出手来就扶住了我。
“谢谢!”
“这些客气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吧。”
……
说完这两句后,气氛又冷了下来。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而他也闭了口。沉默了一会儿,我先开口。
“你出来就不怕人知道么?”
“我能叫人知道么?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今天要我来是有事么?”
我心里最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无事就不可以了么?”
他终于停止了佯装看月亮的行为,灼灼的目光对准了我。
……
又是沉默。
“今晚的月色很好。”找话题的任务总是我的。
“城外的月亮格外的圆。”他接口道。
“也许是吧。”
我低下头,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突然之间,脑子里电光一闪……三年多前的一个春日的夜晚……我第一次骑马……
一阵酸痛爬过心头。
“你……是想陛下了吧。”
“我……”
我抬起头来,月光给秦武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淡奶油色的光泽,被风沙磨粗的肌肤不见了……披着月光的他,竟生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却又诱人的味道。
是的,他本就长得不错,只是我眼中的男人只元重俊一个,除了元,我几乎就不曾留意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你也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其实他对你……确实是真心。”
“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后……他很难过,先是雷霆震怒,但很快就生了悔意,还为你写了不少诗、文……宫里都在说,夜里……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宫里乱走……”
我喘了口气,然而胸口仍是闷得很,半晌才开口。
“他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我胆敢第二次出走,抓回去后就把我永远地囚禁起来……怎么会生出悔意?”
“听说,他是后悔食言,后悔没有把全颗心放在你身上,后悔耳根软,后悔不该受了皇后姐妹的蛊惑……哈哈,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搞不定一个小女子……整个朝廷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哈哈……因为一个女人,皇帝被臣下笑话……”
“你别说了!他既后悔,为何这两年内连续添了一子一女……”
我的火上来了,我不明白秦武为何要替元重俊说话。
“他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就当皇帝……况且,长时间不临幸后宫,朝廷里也要说话的,皇嗣可是大问题。”
“‘皇嗣’?春天里皇后的妹妹不是为他添了一位皇子么?后宫里还有谁比王家小姐出身好,生了儿子,当然是皇储,还用得着再担心皇嗣么?”
说这话时,我胸口起伏得厉害。平静下来我才意识到:心上的刻痕是不会磨平的!
“两个哪里够?就是平常人家,只要是能养得起的,谁不是希望越多越好。”
我无言。确实,多子多福啊,不要说是古人,就是现代社会还有很多人这样想。
“听说刺史想把自家姑娘嫁给你。”我突然想起这个灵州城里最新的八卦来。
“是,暗示过,已经回绝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
夜半风清,明月当空,河水潺潺,草丛中偶尔还会蹦出一只兔子……极目远眺,这月色下的边地竟也有浪漫的一面,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白日里尘沙漫天的地方。
我和秦武都不是善于找话题的人,零零星星地说了一会儿后还是我提议他说说自己,说说自己的生活,说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
“是了,以前在宫里,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想说多少都可以……”
秦武微笑了一下,侧了一下脸,束发的丝带被风撩乱,从脸颊边拂过。
我早就知道秦武是家里的嫡长子,知道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有责任感,以为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一直是严肃的,没有一般孩子的那种丰富多彩,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多彩”的一面。他告诉我在学艺时他曾经帮端木云偷过冷翠竹的脂粉,曾经和端木云一起“拿”过一个骂了他们的吝啬人家里的鸡……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是端木云当主角,他这个功夫高年纪长的师兄只是师弟的配角。
最后,说到了家里。
“记得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经过娘的窗前,突然听到里面好像有哭泣的声音……进去一看,原来娘坐在床上对着墙角拿帕子抹泪……我问娘,娘总是不肯说,还叫我千万不要和人说……娘说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我娘一直是个爱笑的人,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在那以前我从未看见像娘那样一个女人流泪……娘止不住地哭,我也哭了……后来娘就搂着我……娘儿俩哭了半天……”
说到这里,秦武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爹又娶了姨娘!很美的一个姨娘……自从她进门,爹到娘房中的次数就少了……听府里的人说,有时候一个月才到娘的房里一次……一年后,我兄弟昭文就出生了。”
“那个……男人们都是这样的,遇见更漂亮的女子就会像蜜蜂采花一样扑上去……”
我口拙,想了想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男人们都是这样,可是……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发誓——发誓长大了后只要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对一个女人好……决不让自己的女人流泪!”
第八十九章 观猎
这晚,秦武对我说了很多,童年的、少年的……现在的。
“二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对着一个人说这么多话。” 话音落,他抬头望着天空。
他说完了我说。我说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和现在。
我告诉他,我父母经常称呼我“小公主”,从记事以来,他们一直喜欢这么叫我,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公主,是世上最娇贵、最美丽、最聪明的公主。
“可是这一切只到十七岁……”
说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抽着鼻子哽咽起来。
我哭得像一片落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止住泪时才发现人已经在秦武怀中了。
他的手,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最后终于抚上了我的脸,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珠。
“我……”
我说不出来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在他的怀中,我抖得厉害。
就这样,无言到天明。
一前一后进城时,城门刚开不久,守城的士兵没有认出低调装扮的节度使,倒是朝我看了好几眼,还好我用纱巾裹了脸,不至于太招摇。
街上空荡荡的,空气清冽。一直到分别,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在马上遥遥相望了一眼。
“嫂子,回来了!”
“嫂子”?
我吓了一跳。
端木云立在我的房门前,面无表情。
“拜托不要这么说!”
走过他身边时我低低地说道,仿佛是胆怯。
接下来的十多天内秦武没有来,端木云说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弄得店里的“员工”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一天,顺娘跑到厨房里张口就问我“掌柜的”是不是病了。我告诉她端木云是太累了……其实,这些天里最累的是我,很多事情本来该端木云做的,可都被我揽过来了……在他面前,我突然有些怯懦。
我生日那天秦武来了。
“去了趟长安,还好没有耽搁,只待了几天就回了。”他跟我解释,仿佛有些愧疚似的,这反倒让我过意不去。
“京畿道和河南府这几个月不太平啊……他有些担心……”
“怎么了?”“不太平”三个字飘到耳朵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开春亢旱,入秋大涝,好几个州县颗粒无收,晚春时节补种的庄稼眼看就要收了,却突降大雨,霖雨一直下了近一月……房屋毁坏、人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