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头不语。
不知为什么,他的轻语在现在的我听来竟如同质问,而我自己竟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想说什么么?”他道,“每次你被说中痛处时,就会如此……”
我仍垂头,不语,却只听他道,“……其实……我早知你爱的不是我……从你自青王府回到幻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怎么会?那是连我自己都未清楚自己的感情……他又怎会……
我抬头看他,他轻笑却带着难以掩饰苦痛,道,“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你昏迷的那段时日里……你一直唤着他的名字……”
沉默。
第一次,我竟如此不想有人打破这个沉默。
昊天不惜损耗真气救我的那次,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不难想象,只是我无法体会……
难怪,那时他会告诉我:内息已损伤,即使调养再久也无法是回到以前了。
现在想来竟才明白他此句的真意。
其实我根本没有治愈他的伤,隐在心底的伤,我又怎可能治愈,只是撒上了更多的盐罢了……
我仍住在灵蕤宫,即使我同昊天之间的沉默已经可以从日出直到日落,偶尔的几句话也只是作为教主同祭祀的身份,简洁得可怜。
昊天爱我,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如此,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惜他人的生命,同我相依……
幻冥如今也已是今非昔比,要天下太平仅仅是正派的一方受损自然也是不够的,双方不再恋战,唯一的办法便是——无力再战。
没有了三位护法,所有的事几乎都需祭司亲事。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彼此终日沉默得尴尬。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荒野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浊酒一杯,我独饮。
满苑的清雅,我独享。
有时我就万分不能理解,为何在这尸骨堆积的地方会盛开出如此清雅的花。昊天之所以会种了满宫苑的菊花,是不是就为了祭奠那些亡魂……
不过,我想我是喝醉了,昊天只是那种会把刚出生的婴儿都用来当花肥的人,而绝不是那种杀人之前还要打量对方片刻的人,如若他打量的话,也只是在思考对方如何的死法才对他最有价值。就如同我不愿杀人,并非有什么怜悯之心,只是天生晕血,见不得太多的血罢了。
远处的花丛深处,传来一声零碎的哀嚎听着倒是颇为凄惨,不知又是哪里的幼童。
我寻声走了过去……
“宫主!”密室外一名身着黑衣的守卫在暗处向我恭敬示意。
“这里面……是祭司要用的么?”
“是!”他恭敬应道。
我进入密室,他尾随护在我左右。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长得倒也俊俏。
我伸手轻抚那孩子。
见我伸手过去,他只便极力向后退缩,眼中彷徨恐惧。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我轻笑道。只是无人回应我的感叹。
我是个妖,那么,喝了我的血的昊天又是什么……
……应该也不是人了吧,否则他又为何需要吸食活人的精气以维持生命?
我握住了那孩子的细嫩的颈子,那孩子用一种恐惧得近乎恶毒的目光怒视着我。我想他此刻的心情应该也是十分复杂的,我笑问他,“你怕我么?”
他不语。
就如同当初弋菀一样,不屑理我么?
我又轻声道,“你再不说话,可就死定了,我今天心情可不好……”
“妖女!”他愤然道,但言语中却因恐惧而微颤。
我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随后,手上一紧,从前玄丰死时的那一幕又再次重现。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孩子被我身上的魍魉之蛊一点一点地吞噬,从一个鲜嫩的血肉之躯,慢慢变得焦黑干瘪,然后渐渐消失暝灭。
这些突然让我一下有点兴奋,不知是这蛊还是酒的关系,我觉得自己已有点无法控制自己。
“又要再抓一个了。”身后传来昊天的声音。
“……对不起。”我回身看他,缓缓道,“突然觉得很想再看看那蛊的力量……”
“你喝酒了?”他走近我,欲拉住我。
见他过来,我倒微微向后退了退,道,“你不要碰我……我未佩舍利在身……”
他皱眉,仍一把抓住了我,将我从那个光线不甚明亮的密室里硬拉了出来,又道,“你本就不胜酒力,为何要喝酒!”
“你怎就知我不胜酒力?我又不是紫瑶!”我大声道。连我自己,也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我倒底在说些什么!
“你就为这个而醉酒?”他看我,眼中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怎就知我就是她?你不是也精于术法么,为何就这么确定在这个□中的就是紫瑶的魂魄?!”
“我当然确定,”他缓缓漫步于花间,“你忘了,我曾喝下过你的血……在我体内的你的血在你第一次醒来时就告诉了我——你就是紫瑶!”
“在你还是个婴儿时,宓苑就以灭魂之术,将你的魂魄游离在缥缈之外,对于她而言,只要是无用的她都会不择手段除去,即使是魂魄也一样,只是我很意外,她竟没有打散你的魄,而只是游离了出来,所以我才有机会用分血之术,分去了你七分之一的血,也留住了你七分之一的魄……”他轻拂过一朵朵菊,缓缓道,“……只为了日后可以再唤回你,却是没想到,宓苑终究还是先了我一步,可能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你这一魄永远封在我体内……她所要的……只是希望你同她一样,永远活在绝望的边缘……”
他的话语在我耳际回荡,让我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只是有一点,我明白——我一直都是紫瑶,紫瑶一直都是我。
那么,我过去的那些记忆……难道都是假的……么?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却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
正如宓苑所愿,我恨她,我也很绝望。但我始终不会像她那么软弱地执著于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孽缘也罢,昊天因我而成魔也罢,我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不能接受。
只是,昊天中了原本属于我的魍魉蛊,为了克制此蛊,必须常以孩童的精气为力,才能得以克制,而七分之一的魍魉若无妖气在身,长期以往便会致命。
……我们彼此相依,缺一不可……
原来真的如此。
一阵轻风拂过,飞起几片零落的花瓣,飘落在我的发间,飘落过昊天的衣袂,飘过身后那个身着黑衣的暗影……
番外一(上)
玄花宫。
整个宫苑漫天遍地的蔓沙殊华,艳丽得让人心痛。
这个孩子,是宫主不知从哪里带回的。她身上已被施下了数十种蛊咒,整日不言不语,仿佛只是一个美丽的人偶。
初带回来是在一年前,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但也只有几天的功夫竟已长到了四、五岁的年纪,难以想象,宓苑宫主在她体内输入了多少妖力,然而,由于这种不正常的成长,最终把她的时间长期滞留在了这个年纪。
昊天看着这个长得无比妖媚的女孩,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入自己的手中,只是那双同样没有温度的小手根本无法给与她任何的温暖。他知道,其实他们都是早已死去了的人。
“怎么?你想救她么?”宓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抵住他的下颔,不屑的语气,“……想救她除非杀了我,你做得到么?”
他看着她,眼中只是冷漠。
宓苑一直讨厌他的这种眼神,只是,无论她如何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他都只是冷漠的看她,甚至还有带着鄙视的怜悯,就好像作为他的母亲的她只是一只流浪的狗一般。
“没想到你还会这么关心一个来历不明,与自己无关的孩子……你说,如果我也在她身上试了你所中的上百种毒蛊,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活着。”
他仍冷眼看她。
一旁沉默守候的嬷嬷闻言,扑通下跪,道,“宫主,请宫主放过这孩子!这孩子……这孩子……”她说着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孩子毕竟是皇上的血脉……”
“皇上的血脉?”她反问道,随后是一阵狂笑,“……没错,她的确是皇族的血脉,还是最浓的皇族血脉……没想到她会同姒颐长得如此之像,不知道,皇帝看到此时的小公主会有何感想?……”她笑语着抚过那孩子的精致的脸蛋,眼中带着杀气。
“请宫主开恩!放过这孩子……”那嬷嬷仍跪地哭诉着。她本是随着这孩子一同来到玄花宫的老宫女,孩子的乳娘。皇上恩准宓苑带这孩子离宫时,她便也陪同来到了这里。
光阴荏苒,转眼已过了一年,姒颐长公主也已逝去,赤王叛乱,所有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不变的只是这个孩子,仍是四五岁的年纪。嬷嬷每日陪在身侧,看着宓苑每日在她身上施下各种毒蛊,妖气在她身上一日重似一日,然后渐渐弥漫周身,妖艳的蔓殊沙华在她额上日益清晰了起来。
“玄花灭圣花开?”玄花宫宫主以水镜占了一卦。而水镜的显示竟是整片的蔓殊沙华,红艳得刺眼。
看着这样的结果,倒也是出乎她意料,心下想着: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做了玄花宫主,我倒想看看这圣花如何开得?
正在她细细思虑之时,只听宫外有人禀报:皇上谕旨招宫主入宫觐见。
她看了看身旁的美丽的孩子,抚过她额上的蔓殊沙华,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诡异的笑,随后转身离开。
宫外一阵细雨,打落在金红的花瓣上,溅开,四散……
“下雨了……”一旁的嬷嬷微笑道。
只是,她旁边的孩子没有给予她丝毫的回应。
她继续道,“以前长公主最喜欢的便是雨季……不知小公主是否喜欢……”
转瞬间,水滴在空中环绕,当空旋转出朵朵晶莹剔透的花朵,纷飞漫天,绚丽而玄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