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他先遇上沈凤华吗?毕竟,我迟了十年……不!是迟了近千年。
“浩然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只不过……有些事,你还需看开点儿。以前的一切,毕竟是过去了。往后的日子,是你们自己的……”
我听得出来她暗里指的是什么,昨晚那个故事,我很在意。按理来说,在现代若是追究男友过去的恋情显得有些无聊,谁没有过去?张越也有过去,张越也爱过方允谦,只是……没有如此的刻骨铭心。楚浩然纵然还能再爱,也仅剩下了绵薄之力。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走不远了……
林夫人见这个话题惹得我不快,便改了口说别的。她说她早就听说了我。上次诗会的请帖来得焦急,里头还夹着楚浩然的信,叮嘱恩师和师母一定要抽空赴会,因为他要带一个很重要的人给他们认识。
“恰好我那时身子不舒服,所以没去成。不然……早见上了。你跟相公说的一样,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足以与浩然匹配的女子……”
“夫人——”我打断她的诉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很怀疑,如果他们知道我曾是别人的妻子,还会这样认为吗?对着这么一位善良温柔的长者,我实在难以隐瞒,心里总觉着被一根细刺撑着。
“夫人,楚公子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半年前被沈家休离的弃妇。如此不堪的身世,怎么能与楚公子匹配?今日到访,实属冒昧,全赖楚公子怜悯。我原本在扬州惹了官非被判入狱三天,公子向魏大人求情,将我带离扬州三日,这才免去了牢狱之苦。”
“什么……”很显然,林夫人被吓坏了,也不知是为我的坦白还是为意料之外的事实。如我所料,楚浩然没说。我在这一刻完全清醒,记起那个从未承认的身份,无论自己如何刻意地去忽略,却也终究抹杀不了。沈家,沈凤华,沈擎风……怎一个“乱”字了得?
此时,外间进来一名侍女,称林先生和楚浩然已在偏厅等候我们过去。看了一眼仍在震惊中而无法反应的林夫人,我顿时心痛如刀绞。笨蛋!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现在说啊?为什么就是沉不住气,总在最需要考虑的时候思觉失调?我又是在跟谁……赌这份气?方才那番冲动的宣告无疑等于撕破脸皮,我如何再留下来面对林氏夫妇?他们一直以为水盈是个那么美好的女子,以为她才华出众,以为她高洁如雪……可我不是!楚浩然若再与沈家扯上纠缠,痛苦的轮回将会永无止境。我再嫁任何人都可以,唯独楚浩然不行。已经欠了沈擎风一次,不能……不能再欠……如此,教我于心何忍?不知道什么叫“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今,纵使我未嫁,他未娶……一样逃不过命运的作弄。
“小越……”林夫人轻声唤着我的小名,一如以前的温婉、怜惜,“我总算了解,为什么浩然能如此轻易对你倾心,你是个让人无法不心疼的孩子……”
“你……你不怪我?”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或许,她是觉得我太傻太真,明明有些话是不必说的……“其实……我与楚公子并非如您所想那般,我们……只是……”怎么一说到这个问题上,就算腹中有再多词汇亦只能辞穷。
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却把林夫人惹笑了:“瞧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若不是与心上人有关,又怎会有这般女儿情态?”
……
我唯有一笑置之。不想再去考虑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结局,三日,只是三日而已,三日后,我们会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自己原来的方向,如两条相交的直线,注定只有一个短暂的交点。
未至偏厅,先在院子里碰着了林衍之和楚浩然。他们凑在石桌前,看样子像是在写字。可奇怪的是,隔上一会儿,两人的位置便交换一次,握笔的人也跟着换了过来。心下纳闷,正欲近前看个究竟,林夫人却已了然:“这两师徒又在玩这游戏,想是等得不耐烦了。”
原来他们二人选了字体,交替在联上抄写诗句。写完一字后,换人写下一个字,如此直至联尾。石桌一侧已经摆放着几句写好的,与林夫人相携过去细细看着,也不去惊动他们。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柳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我极喜欢的一首诗,句子看着简单,其中哲理则奥妙无穷。
“你们的默契越来越好了,竟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林夫人看后不禁叹了一声。
我很快就明白他们选《春江花月夜》的原因,这首诗里重字较多,不同的人写相同的字,更容易露馅,可惜……
“小越姑娘似乎有别的看法?”
林衍之的眼精得很,竟一下就发现了我的异样。
“字是好字,诗是好诗,两位的默契……小越自然也没话说。只不过……柳体瘦硬遒劲,颇有斩钉截铁的爽利之势,似乎跟此诗意境有些出入。”这点……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林衍之掩不住满脸的好奇,多打量了我几眼,带着明显的探询,还伸手将笔递了过来:“还请姑娘赐句。”
我傻傻接过笔,怎么也料不到林衍之会有如此举动,只是随便说了几句而已……赐句?我哪有什么好句,免不了又是一番剽窃。风格瘦硬的诗人,历数下来,最熟悉也就是杜甫、李贺等人,都不是我平日喜爱的。而此刻,正满心无奈与倦累……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下笔之时,这句诗就这么生生跃入脑海,我几乎没有多作犹豫。尽管郁达夫曾被同道斥为色情小说家,我仍爱他的情真。这句诗便是其人格的最佳体现,若非情真……何来情累?突然相信了楚浩然,也相信了我自己,爱情真的来过,只是……走不下去。
“姑娘好才华,此句竟有丈夫豪气,难得,难得……而且,身为女子,你居然可以将柳体写得那么好……”
我比照了一下楚浩然和林衍之的字,谦虚回道:“先生过奖了。我这柳体在骨劲上毕竟输了几截,女儿柔肠,哪里比得男子?在我看来,句中的无奈多过豪气。世间之人,冷酷瘦硬也好,放纵寻欢也罢,若想留守心底那份真情,便不免要活得比旁人累些。先生此庄名唤‘五柳’,小越猜想定是出自陶潜之号。五柳先生的诗……以淡泊宁静闻名,极少人细想过,他心中同样也有不平之气。不然,为何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一个人想完完全全地做自己,势必要舍弃一些东西……”
这番话,其实是对楚浩然说的,毕竟,我们都有太多舍不下的东西。如果可以轻松抛下各自的负累,私奔去天涯海角,自然也是可以幸福快乐的。可惜……我们毕竟比不上陶潜。既然害怕相累,那么也就没有了多情的权利。想必之前楚浩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断情丝,希望我安静地在沈家生活,他故意引导我相信他与沉烟之间的暧昧。只是……这一次,你为何不能继续安静看着我在牢狱呆上三天呢?为何还要徒增这一场伤感?
三天,其实过得很快。总感觉我与楚浩然之间已经有了相同的认知,纵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带我出门,看遍江南的美景风情,只谈游玩,不提风月。倦了,便随处寻着地方歇息片刻,可能是枯黄的草地,是明净的溪边,也可能是路旁简朴的茶寮,圩市中不起眼的小酒楼……同携出游,十指相扣,是世间男女眼中最平凡的爱情。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爱一个人,就跟他一起旅行吧。可是,我和楚浩然……没有未来,这场旅行正是告别,夹杂着甜蜜和辛酸。
当他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的时候,我正在街对面静静凝望。距离再遥远,人群再熙攘,我依然可以紧紧追上他的身影。隔着人流,那朵浅浅淡淡的微笑总是能教人心安。有他在,我不会害怕迷路。他永远不会知道,21世纪的张越曾经是个多么缺乏方向感的迷糊女子。忽然想起了梁静茹的《勇气》,唯美忧伤的旋律,纯粹的声音唱出了背后的坚定。然而,张越的勇气在千年之前的这个时代……丢失了。世间有很多爱情,并不是“我爱你”就可以终成眷属的,我们无法简简单单的相爱……走下去,将会是越来越多的伤口和负累,足以扼杀我们之间脆弱而凉薄的情分。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他亦然……
“天色已晚,公子,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先生和夫人会担心。”低着头,我不情不愿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三天,眨眼就过去了,今夜,已是最后一个晚上。恰逢十五,小镇上办起了热闹的庙会。夜幕降临,满地的嘻笑,漫天的烟火,更衬得心境凄然。卖花的,卖脂粉的,卖首饰的,卖焰火的……都热情地招呼着,一个接一个询问:“公子,给心上人买些吧。”
无一例外,只要有人问了,楚浩然必定挑上一件,付了钱,而后递到我手上。不久,“哗啦”一声,所有的礼物都散落,楚浩然回身,正撞上我慌乱失措的眼神。有根弦在这一刻同时崩断,他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上前将我紧紧拥进怀里。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热切地主动拥抱我,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淡然如玉的楚浩然此刻乱了呼吸的节奏。再自然不过,拥抱并不足以诉说彼此的心痛。寂寥的街头,我们远离了热闹,疯狂地接吻,放肆地流泪,唇舌纠缠,怎么也不忍分离,害怕未来的变数,情愿就此一夜白头……
“小越,来世……我一定要先遇见你……”
我好想告诉他,其实你遇见了,可惜我们再也没有相爱的缘分。这一生,不知是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你?
今晚的月色太美,焰火太惑人。如果,他说了爱我,如果,他死死抓着我不放……我没有把握能够拒绝,心一软,说不定就愿意留下陪他天荒地老,冲动地不去考虑前路会有几多龃龉。正是因为舍不得,此刻必须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