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家堂屋的正中是一个大火塘,塘火很旺。杞映光端坐在迎门一面的火塘边,冷冷地瞟了来人一眼。张天寿讨好似的干笑着,在他的一旁落了坐。
杞光辉泡了茶。宾主边喝边谈。
杞映光目光冷峻,面无表情的问:
“张师爷,你今天来,不会是只为了送一只羊吧?”
“哎,当然当然——,张乡长说,咱们彝族兄弟,自古就是一家人,就像那山上的树木,藤缠着藤,根连着根,谁也离不开谁。呃——他叫我捎一句话给杞头领。”
“什么话?”
“近来县里有指令,要求各地整肃治安,根绝匪患。前几天赤匪路过本地,这些汉人——”
“张乡长多心了!我杞映光从来不跟坏心肠的汉人打交道。至于红军嘛——他过他的路,我吃我的山,两不相干!”
“听说,他们还在你的寨子里住了一宿?”
“这——我不知道。整个寨子清吉平安,连羊毛都没有丢失一根。”
“杞头领没见过红军?”
“没有。我领着全寨的人到后山躲避去了,只留下二儿子瞧门。杞光彩老实憨厚,不会怎样的。”
“哎呀呀,太危险了!赤匪共产共妻,青面獠牙,会吃人的。”
“胡说八道!”杞光辉气愤地说,“我二哥说,他们也像平常人一样,没有骂过他一句,也没有打过谁一下。我们家里的东西,红军一样都没有碰过。”
“真的没有打过人?那就好,那就好。他们进屋做饭的时候……”
“根本就没有进屋!他们在露天荒坝里睡。做饭用的锅,粮食油盐,全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夜里开拔时,他们劈了几捆松柴燃火把,还留下了几个银元呢。乡亲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军队……”
“多嘴!”杞映光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正色道,“张师爷,我拉巴寨的父兄姊妹世代为农,起五更,睡半夜,牛马不如,安分守己,你是知道的。我们不求衣足食饱,只想討一个安稳日子过。红军过路的事情,我已禀报明白。要是没有别的什么吩咐,那就请便吧。——老五,送客!”
“嘿嘿,大头领,别发火,随便聊聊,随便聊聊。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张天寿叫起杂役,出门而去。
“呸——不安好心!”杞映光忧郁地说,“老四,你去看看你二哥放羊回来了没有。告诉他这几天要留神一点,别让张天福那狗杂种找了岔子。”
4。抓捕
夕阳傍山。
拉巴寨下一处宽阔的河面。
驿道穿越东岸平缓的山坡。道路下面直达河边是茂密的灌木林。林中的几处空地上,一群牛羊在悠闲地吃着草。
浓郁的树阴下,一对彝族青年依偎着。
姑娘叫阿依秀,明眸皓齿,美若天仙。她微笑着,弹着口中的“响篾”。
小伙子是杞映光的二儿子,杞光彩。他生得浓眉大眼,黧黑的胸、臂裸露着。他把两手合在嘴前,吹着悠扬的“小闷笛”。
乐声和谐,两人脉脉相视。
突然,卧在他们身旁的牧羊犬竖直了耳朵,立起身来,一阵狂吠,猛地向一处茂密的灌木林冲了过去。
两人凝神一听,急忙起身,循声尾随找去。林木丛中,现出了三个陌生人的身影:一名女卫生员,一名小战士,一名男伤员——他的腿上包扎着血渍的绷带,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握着手枪,把两个同伴护在身后。
“红军?”杞光彩惊异地问。
男红军点了点头。女红军掏出几个银元:
“我们掉队了。老乡,快送我们过河吧!”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
“追兵!”阿依秀指着远处一队狂奔而来的马队,“他们被盯上了,快下河吧!”
杞光彩稍有迟疑。
阿依秀三两把扯下男红军身上的雨衣斗笠,手一牵,引三人钻进下面的灌木林。
杞光彩捡起雨衣斗笠穿戴在身上,他向上折回到大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听听马蹄声近,倏地钻进了路边的庄稼地。
刘黑领着乡丁们骑马赶到。盘旋了片刻,看见杞光彩的背影,手一指,
下马四散包围开去。
阿依秀领着红军来到河边。她从藤蓬里弄出一条小船。
四人上船,撑篙一点,小船离了岸。
众乡丁团团围住了杞光彩。
阿黑转悠到杞光彩面前,一扬鞭,把他遮住面目的斗笠掀开,大吃一惊——
“杞光彩?”
杞光彩摘下斗笠,哈哈大笑。
“赤匪哪里去了?”
“什么?吃肥?肥肉不好吃哇。”杞光彩装傻。
“赤匪!逃到这儿来的那几个伤兵哪儿去了?”
“哦——不知道。等我见了,再告诉你。”杞光彩摇头。
“你身上的雨衣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你喜欢就拿去吧!”杞光彩脱下雨衣,笑嘻嘻的递给刘黑。
“他妈的,你装疯卖傻,胆敢通匪!”刘黑气急败坏,劈头抽了他一马鞭。
杞光彩摸摸额上鲜红的血痕,轻蔑地啐了刘黑一口,扭过身去。
“拿下!”刘黑恶狠狠地命令道。
众乡丁一拥而上,把杞光彩捆了起来。
阿依秀把红军送到对岸,返回,在岸边拴好空船,沿原路上行。
刘黑率乡丁们骑马过来。
杞光彩被绳索拴住,跟在马队后面跌跌撞撞的走着。
“站住!”阿依秀冲过去,一把抓住刘黑的马头。
刘黑偏了偏头,对阿依秀色迷迷地瞅了瞅。
“他是我男人,”阿依秀大声说,“放开他!”
“嘿嘿——他通匪,你知道吗?”
杞光彩:“阿依秀,快走开,别管我。”
“不!”阿依秀放开刘黑,跑去解绳索。
“舍不得?那就一块儿去吧!哈哈哈……”刘黑骑在马上,伸手弯腰,一把揽住阿依秀,将她抱上了马。
众乡丁狂笑着,打马前奔。
第二章 求告无门
第二章 求告无门
5。穰解
第二天,在杞映光家的院子里,举行着除祟消灾的穰解巫术仪式。
毕摩(彝族祭师)基姆立于祭台前,身着法衣,左手持摇“司刀”,右手敲摇“羊皮鼓”,敲摇毕,放下法器,一面手持秧草结了两个圈,一面喃喃吟诵“除祟断殃经”:
“四路妖魔,八方祸祟,快来快来,附在环上,送你上天,送你入地。胆敢不来,千斤大雷把你劈,烈火炎炎把你烧……”
杞映光全家老少十余口,在祭台旁垂手虔诚而立。
诵完,毕摩将一草圈套在草人头上。然后,并手端碗,让杞家老少每人往碗中吐一口唾沫,边吐边呼:“呸呸呸,三泡唾沫淹死鬼!”吐完,毕摩将唾沫淋在草人头上。
再取另一草圈,与杞映光各执一端,边诵“断殃经”:“生人祸祟,互不往来,各走一方,一刀两断。”挥刀斩为三段,抛于草人旁。
接着,毕摩占卜松木卦。他先把卦持于手中,然后口中祈祷虎神保佑:
“阿罗!逢年过节,杞家老少给你献肉食,你是看着的,你是吃着的。他们想着你,他们挂着你。如今祸祟临门,他们求你保佑,求你指路……阿罗罗(罗罗,也作倮倮,虎的意思。彝族崇虎尚黑)!”
祈祷毕,将松木卦掷于地上。
一半剖面朝天,一半剖面朝地。
“阴阳卦,大吉大利!”杞光辉惊喜的叫了起来。
再卜第二次。
两半剖面都朝天。
大家看了,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又卜最后一卦。全家人紧张地盯着看。
松木卦掷于地上,两半剖面都朝地。
杞映光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老伴“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蒙起脸跑进屋里。
最后,基姆把公鸡杀了,鸡血淋于草人、草马及草圈、木桩树枝之上,将它们堆放点燃,仪式结束。
杞映光请基姆进屋,喝茶。
“毕摩大叔,你看我家儿子和媳妇——”
“卦象不吉利哟,杞头领,”基姆呷了一口茶,严肃地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官府要杀一个人,就好比捻死一只蚂蚁。你家若要消灾免难,还得阴阳两解”。
“阴阳两解?怎么个解法,请毕摩大叔指教。”
“阳解,就是折财免灾。备上一份厚礼,到县城去求告县太爷,请他下令叫张天福放人。”
“罗敬斋?吃人不吐骨头的赃官,我不去求他!”
“哎,忍着点吧,救人要紧。”
“告状,能告得准吗?他张天福当乡长……”
“阴司有判官,人间有衙门。皇帝杀人也得先问一个死罪。张天福他无凭无据,不敢擅自处置。凭你在这一带的威望,说不定是告得准的。”
沉吟片刻,杞映光又问:“那——阴解呢?”
“你暗中派人……”
耳语。杞映光连连点头,渐渐舒展了蹙眉。
“基姆大叔,你是我们彝家最有学问的人,我听你的,”杞映光起身吩咐道,“老婆子,把那个麂皮口袋拎出来——普顺才,收拾盘缠跟我上县城,去见县太爷。”
“是,阿爹。”大女婿应道。
“小老五,你火速赶到杨梅山去,把你大哥和二姐叫回来。”
“好,我这就去。”小儿子杞光辉转身出了门。
老伴拿出一只皮口袋放在桌子上。
杞映光从中取出一包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细白麻布,再揭开一方红绸子,露出几件珍贵的药材:
一对鹿茸,几个麝香,两只熊掌。
6.告状
溯河而上的山间马路。
杞映光和普顺才正风尘仆仆地往县城赶路。
他们的装束很特别:青布大包头,布纽扣对襟白麻衣,麻布分片长围腰,大摆裆2尺以上宽裤脚的黑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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