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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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大-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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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看鲁迅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鲁迅首先是把“整理国故”看作是一种社会思潮。它当然与作为倡导者的胡适有关,但又包括了更广的范围,如鲁迅这里所说,既有胡适这样的“少年”,也有“老头子”,他们之间的意见也并非完全一致,如鲁迅这里所说的只讲“保存”而反对“求新”,就未必是胡适本人的意见;但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来考察,这样的差异就并不重要,也就是说,关注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发挥的实际作用,所产生的实际影响中所显示出来的实际意义,而这种实际意义与倡导者的初衷未必一致。以前我们讲过鲁迅在五四时期批判儒家学说时,他并不关心与讨论孔子当初是怎么想的,即所谓“原初儒学”的教义,而是着眼于“儒效”,儒家学说在中国产生的效果;现在,他又把这样的方法来考察胡适的主张了。这本身也就很有意思:胡适正是以做孔夫子那样的“当代圣人”为自己的追求的。
  那么,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整理国故”这一口号所产生的实际效果是怎样的呢?也在1924年,曹聚仁在《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有这样的描述与分析:“国故一名词,学者各执一端以相答应,从未有确当的定义。于是,那班遗老遗少都想借此为护符,趁国内学者研究国故的倾向的机遇,来干‘思想复辟’的事业。”见1924年3月26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胡适的朋友陈源后来也说,胡适作为“民众心目中代表新文###动的唯一的人物”(这话自然有些夸张),他自己研究国故不要紧,“其余的人也都抱了线装书咿哑起来,那就糟了”。西滢:《闲话》,载《现代评论》3卷63期(1926年2月20日)。其实,早在1922年,周作人就写过文章,指出:“要整理国故,也必须凭借现代的新学说新方法”,如仍一切依照“中国的旧说”,“整理国故”就“只落得培养多少复古的种子”;他特别提醒人们警惕“国粹主义的勃兴”,强调“现在所有的国粹主义的运动大抵是对新文学的一种反抗”,而且会发展为“国家的传统主义,既是包含着一种对于异文化的反抗”。《思想界的倾向》,《周作人自选文集·谈虎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页88—89。胡适当即写文章反驳,认为“国粹主义”“差不多成了过去了”,周作人举的许多例,“都只是退潮的一点回波,乐终的一点尾声”。《读仲密君〈思想界的倾向〉》,《胡适文集》卷11《胡适时论集》,页64、66。不过,胡适自己后来还是发现了他的倡导所带来的弊端的:“现在一般少年人跟着我们向故纸堆里乱钻,这是最可悲叹的现状。我们希望他们及早回头。”《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文集》卷4《胡适文存》3集,页114。他同时又写了我们前面已经提及的《整理国故与“打鬼”》,也就为了作一弥补吧。但这已是1927、1928年,也就是鲁迅等提出批评三五年之后;而胡适公开承认这样的“可悲的现状”本身却是表现了他的坦诚,说明这确非他的本意,这里所发生倡导者的初衷与实际效果之间的错位,真是“最可悲叹”的,这也算是胡适的悲剧吧。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12)
现在,再回到1924年鲁迅的批评上来。鲁迅的观点其实是很明确的:作为个人,或出于兴趣,或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要“整理国故”,甚至要“读死书”,都是无可非议的;问题是,拿“整理国故”作为一面“旗子来号召”,进而引导青年,以为“大家非此不可”——这正是胡适的要害所在,也正是鲁迅要加以辩驳之处:在鲁迅看来,它是会扼杀人的生机,并使“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的。
  于是,又有了1925年“青年必读书”的事件。这本是由《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的活动引发的,在这之前,胡适和梁启超都分别开过关于“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鲁迅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针对胡适的,至少是他对“整理国故”思潮的某一反应吧。他先回答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交了张白卷;但又加了一段“附注”——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青年必读书》,《鲁迅全集》卷3,页12。
  鲁迅的这一意见在当时以至今日都引起很大的争论。许多人都以此作为鲁迅“全盘否认传统”的证据,似乎是鲁迅的一大“罪状”。但如果仔细读原文,就不难看出,鲁迅在这里主要不是讨论“如何评价中国传统文化”这样的学理问题,而是一个“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什么”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这正是我们讲过的鲁迅的基本命题“现在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延伸。在他看来,当下的中国青年最要紧的是要做“活人”而不是“僵尸”,是要“行”而不是“言”,这就必须和实际生活相联系,而不能脱离实际生活。正是从是否有利于现在中国青年的生存发展的角度,他对“中国书”与“外国书”对青年人的精神的影响与作用,作出了不同的评价。而他认为中国书总是使人“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却并非一时偏激之言,而是他长期考察、思考的结果:大家该记得,早在二十世纪初鲁迅对中国文化就有过不“撄人心”的概括与批判。《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卷1,页70、71。这更是他最为痛切的生命体验与人生记忆;因此,他反复强调“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卷1,页302、301。——可以看出,鲁迅不是以指导者的姿态出现,更不是把自己当作“前途的目标,范本”,他是将心交给青年,把自己痛苦经验告诉年轻人,不希望曾经纠缠自己,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痛苦的古老的鬼魂再来纠缠年青的一代,期望他们不要重走自己的老路,而能走出一条不同于自己与前人的新的路来:他依然坚守了“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卷1,页135。的基本立场与态度。他担心,如果号召青年人都读古书,钻到故纸堆里去,而青年又缺乏必要的批判精神与科学方法,结果“进去了”却“出不来”,被故纸堆所俘虏,就可能由“活人”变成“僵尸”:对此,他确实有“大恐惧”。
  后来,鲁迅又把这种鼓励青年钻故纸堆,与实际生活脱离的倾向概括为“进研究室”主义,进行了更为尖锐的批判。在1925年的《通讯》里,他这样写道——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13)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通讯》,《鲁迅全集》卷3,页25。
  这里说的“学者”是应该包括胡适在内的——但查胡适的著作,似乎并没有“进研究室”这样明确的说法;1919年6月29日胡适曾在《每周评论》上发表过一篇《研究室与监狱》的文章,引用陈独秀的说法:“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来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见《胡适文集》卷11《胡适时论集》,页17。但这一说法似与鲁迅概括的“进研究室”主义无关。所以这仍然是对一种思潮的概括,它大体包含两个含义,一是鼓励年轻人钻入研究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和社会实际、现实生活脱离,闭门读书;另一就是读死书,使人成为“书厨”,结果思想“逐渐硬化,逐渐死去”。鲁迅后来说,“我先前反对青年躲进研究室,也就是这意思”。《读书杂谈》,《鲁迅全集》卷3,页462。
  一个月以后,鲁迅在《春末闲谈》中,把“进研究室”主义置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专制体制中来考察它的实际作用,就提出了更为锋利的批判。他说,专制的统治者对他的臣民(被统治者)有两个方面的要求:一方面,要绝对服从自己,另一方面又要“贡献玉食”供自己享受,这两者是可能存在某种矛盾的:“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注射在臣民的身上,既使其知觉神经“完全的麻醉”,不能思想,但保留运动神经的功能,还能干活,也就是“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鲁迅指出,这样的替统治者着想的“良药”,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就是“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还有“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论”之类。《春末闲谈》,《鲁迅全集》卷1,页215、216、217。——这样的批判,已经跳出了具体的人和事,真正把“进研究室”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而揭示了它的实质:初初一听,似乎提得太高,似难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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