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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蔡元培是抱着“教育救国”的思想来北大的,所以他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演说中,首先谈到的就是“大学之性质”。他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要求学生“打破做官发财思想”,“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在大学期间“植其根,勤其学”,打好基础,刻苦学习。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页163—164。从这样一个理念出发,他当然反对学生参与政治。1918年5月,北大和北京高师等校学生为反对北洋政府与日本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决定游行请愿,蔡元培即竭力阻止,说“你们有意见,可以派代表到我这儿来陈述,我会转告政府。你们不能随意上街”。但是学生们不听他的,还是去了。蔡元培于是宣布辞职。——在他看来,大学里学生应该埋头读书,不要去管政治;现在学生不读书上街游行,校长管不住学生,是为失责,就应该辞职。
但是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是存在着矛盾的,一位外国学者分析蔡元培对北大的期待就存在着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他期待北大成为一个“献身学术研究和自我修养的一个封闭的圣地”,与社会隔绝,静心做学问;但同时他又希望大学(特别是北京大学)能够担负起“指导社会”的责任。魏定熙:《北京大学与中国政治文化》,金安平、张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191、171。因此,他支持北大的老师办《新青年》,学生办《新潮》,通过现代传媒把北大校园里的思想传播到社会中去。他还提倡平民教育,鼓励学生走出校门,对平民进行宣传、教育。他想通过这些方式,把北大的校园文化转化为社会文化。这背后的理念就是知识分子应该对国家和社会发挥领导作用。在蔡元培看来,这正是中国的“清流传统”:“往昔昏浊之世,必有一部分之清流,与敝俗奋斗,如东汉之党人,南宋之道学,明季之东林。”蔡元培:《北京大学之进德会旨趣书》,《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页172。这就是说,作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既想把校门关起来,成为一个封闭的学术圣地,又想打开校门去影响社会。——他的初衷是希望这种影响限制在思想、学术、文化范围内,期待北大成为思想文化学术的中心,最好不要干预政治。但思想、文化、学术和政治有时就很难区分,比如说有名的林蔡之争是纯思想文化学术问题吗?显然后面是有政治背景的。既想要学校影响社会,又要把影响限制在思想学术范围内,同政治拉开距离,这在中国的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更复杂的是,到最关键的时候,连蔡元培自己也要发动学生去干预政治。根据现在看到的材料,当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外交谈判中失利时,蔡元培一反常态,在1919年5月2日就召集学生开会,说这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号召大家起来奋起救国。当天晚上,外交部长秘密派人告诉蔡元培,当时的国务总理已决定要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签字。情况万分危急,蔡元培唯一的办法就是靠学生起来唤醒民众,于是当夜召集学生代表开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紧接着又召集北大教职员开会,一致决定支持学生运动,对学生行动不加阻挠,其实是鼓励学生上街游行,最后就发生了五四爱国运动。在某种程度上,五四运动这把火是蔡元培点起来的,尽管这是违背他的初衷,不得已而为之的。因此,完全可以理解当学生被捕时蔡元培内心的痛苦,他显然有一种内疚感,万一学生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不是辞职的问题了。良知与责任使他必须挺身而出,保护学生。但是,当学生一旦被释放,他就立刻提出“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在《告北京大学学生暨全国学生联合会书》中重申“以研究学问为第一责任”,“使大学为最高文化中心”,并告诫学生:“诸君唤醒国民之任务,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万不可为“参加大多数国民政治运动之故而绝对牺牲”自己的学业,要求学生回到课堂埋头读书。蔡元培:《告北京大学学生暨全国学生联合会书》,《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页190—191。但学生并不是可以要救国就去救国,要读书就立刻回来读书的,蔡校长再有威信,想招之而来,挥之而去也是不可能的:这是蔡元培教育理念的矛盾使他陷入了困境。另一方面,五四运动发生以后,当时政府###即通令各校对学生要严尽管理之责,稍有不遵守约束者,应即以教训,不得姑息。蔡元培固然没有听从###的指令,但仍然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的。更重要的是,蔡元培作为北大一校之长,他还有另一层考虑。据蒋梦麟回忆,他当时担心“今后将不容易维持秩序,因为学生很可能因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蒋梦麟:《西潮》,收入《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页125—126。。后来蔡元培离开北大,学生竭力挽留;当时他的老朋友也劝他不要回来,说现在学生“气焰过盛”,将来很难“纳之轨范”。张菊生致蔡元康函,转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页221。蔡元培自己则从大家的挽留中,发现事情似乎成了“有蔡元培就有北大精神,没有蔡元培就没有北大精神”,校长个人的进退可以影响整个学校的存在与面貌,在蔡元培看来是不可取的。正是从以上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对学生的控制,二是着眼学校的根本发展,蔡元培感到了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秩序和完备组织系统、规范的重要与迫切;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进行学校体制的建设。其首要任务就是把学生拉回校园专心读书,不要总是参与外面的政治活动;另一方面则要加以制度与纪律的约束。由此形成了在五四之后蔡元培治理北大的战略思想和基本方针,即要把北大引向学院化与体制化的轨道。这可能是必要与合理的,但体制化的过程也就是一种新的权力关系的确定,建立秩序的过程,也就必然要与学生发生一定的冲突。如前述蒋梦麟的回忆,他最担心的就是不易维持纪律,学生难以纳入规范。讲义风潮之所以引起蔡元培如此强烈的反应,并且要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就是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关乎能否维护他的校长权威,更关乎他的将北大,特别是学生纳入学院化体制的大局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7)
那么,五四以后,北大学生的状态如何,有什么样的动向与选择呢?
这里再讲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蔡校长回来后,全校师生开了一个欢迎大会,北大学生运动领袖,也是著名的演讲家,一个叫方豪的学生,作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演讲——
回忆返里之日,人争走相问曰:“蔡校长返校乎?”生等叹大学前途,每悲不能答。今先生返矣,大学新纪元作矣!生等新生命诞矣!生等于此有无穷之欢乐,无限之兴奋,祝先生健康!大学万岁!
接着,他又说了一段话——
昔者,先生之治大学者以兼收并容,训学生者以力争报国。生等亦深信大学生之贡献,在增进世界文化,以谋人类之幸福;而对于国家社会之现象,惟负观察批评之责。奈何生居中国,感于国难,遂迫而牺牲神圣学术之光明,以从事爱国运动。
这段话很有意思。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这里显示了学生与校长在认识和选择上的错位:“学生并非不理解蔡校长的良苦用心,也并非不能接受蔡校长的教育理念,只是国难当头,热血青年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郑勇:《蔡元培:在“读书”和“救国”之间》,收入《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年,页65。表面上谁也没有反对“读书救国”,但校长强调的是“救国不忘读书”,学生强调的是“读书不忘救国”;校长要学生“回来”,学生却欲罢不能,因为国家还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这就发生了学生和校长认识上的错位。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只是少数学生,大多数学生的状况,却是像胡适在讲义风潮发生后写的那篇文章里所描写的那样,“‘五四’、‘六三’以后,北京大学‘好事’的意兴早已衰歇了。一般学生仍回那‘挨毕业’的平庸生活;优良的学生寻着了知识上的新趣味,都向读书译书上去,也很少与闻外事的了。因此,北大的学生团体竟陷入了绝无组织的状态,三年内组不成一个学生会!”《这一周·43》,《胡适文集》卷3《胡适文存》2集,页438。
在这种情况下,少数能量很大的激进学生在学校里的活动就特别引人注目。五四之后,北大的学生中,有两种思潮影响最大:一是无政府主义,一是马克思主义。
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学生主要聚集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周围,从1919年冬天到1920年春天,曾展开了关于教育革命的讨论,发表了一批文章,集中批判权力主义,批评北大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学府”,批判北大正规的毕业制度、考试制度,以至批判学校要收学生住宿费等等。这些文章反映了学生的无政府主义倾向,同时也是对前述校方体制化努力的一个抵制和反抗。
这里可以讲一个小故事。当时北大哲学系二年级有一个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学生,叫朱谦之。他认为考试是对学生的一种束缚,提出要“罢考”。学生大概十之###都是厌恶考试的,因此有很多人支持他,或者暗地表示同情,事情闹得很大。最后还是总务长蒋梦麟出来说话,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如果不要学分,可以不考,如果要学分就必须参加考试。”于是,朱谦之宣布“我只要听课,不要学分”,自然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