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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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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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玛,老爷我要剥他的皮,剜他的眼睛,取他的膝盖,抽他的筋,点他的天灯。”他把能想到的酷刑都说了。管家次仁连连点头,心里在想要吩咐哪些人来做这么多事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土司大宅早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在忙着送亲的事儿,准备嫁妆,迎接专程前来贺喜的宾客。到初六前一天早上,康菩家族已经万事俱备了,负责看守地牢的家仆缩手缩脚地跪在康菩土司的面前,面无人色地报告:“老爷啊,我该死,扎西嘉措跑啦!”
  康菩土司当时正在喝早上的酥油茶,一下站了起来,“胡说,怎么可能?被老鼠啃了还有一副骨头呢!”
  那个可怜的家伙说:“没有啊老爷。我们都打着火把下去看了。”
  地牢在土司大宅库房的下面,库房分银库、青稞库、军械库、贡品库,平常都有专人看守。地牢从银库下去十多级台阶,有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木门后,还有一个铁皮盖,掀开盖子,下面才是地牢。地牢的地面离那盖子还有三人多高,犯人都是扔下去的,要用刑时才放个箩筐把人吊上来。从库房到地牢的木门,有三道岗哨。人就是长了翅膀,就是具备神灵一样的法力,也不可能从土司的地牢里跑出来。别说逃跑,能从地牢里活着出来的,已算前世积了大德。有些犯人不是在地牢里活活被老鼠啃吃了,就是被土司差人放进去的毒蛇、蝎子一类的东西咬死了。
  但是地牢的西面墙上有一个两尺见方的通气口,离地有一丈多高,它通往库房的背面,对着马厩。康菩土司最后带人在马厩里发现,一条结在一起的长长的氆氇,一头系在拴马桩上,一头延伸进地牢的通气口,扎西嘉措一伸手就够着了。

出谷纪(4)
“原来小姐织氆氇是为这个啊!”管家次仁一声惊呼,“快去小姐房间看看。”
  央金玛的房间哪里还有人?只有那个可怜的老女仆追美,还没有醒呢。她被人摇醒后,还醉意醺醺地说:“昨晚小姐兴致好,要让我陪着喝酒。我喝多了啊老爷。小姐也高兴,喝多了……哦呀,佛祖!我的小姐呢?”
  还有一条长长的氆氇系在窗户那里。康菩土司不知道,当初扎西嘉措用一根“天绳”把央金玛吊到爱的幸福乐园,现在央金玛用自己编织的“天绳”拯救了他们的爱情。
  康菩土司气得脸都歪了,抽了追美一马鞭,“把这条老狗丢进地牢。”他大喊一声:“我们去追!”
  根据路上的马粪判断,两人骑了一匹马,大约已经跑出去了五六站的马程。浑身是伤的扎西嘉措显然已经不能骑马,但央金玛从小练就的骑术,足以让她带着自己的情人远走天涯。他们是往澜沧江峡谷下游方向逃跑的,康菩土司担心,如果他们逃到了汉人地界,他这个藏族土司就鞭长莫及了。
  康菩土司的卫队都是些善骑能打仗的家伙,他们一人两匹马,轮流换骑,昼夜追赶。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嗅着两个逃亡情人爱的气息,终于追到澜沧江下游一个叫教堂村的地方。随行的一群猎狗冲着峡谷对岸的村庄疯狂地吠叫。
  “该死的,藏族人的事情,洋人又掺和进来了。”康菩土司勒住马头,气喘吁吁地说。
  他身边的管家次仁说:“老爷,管他什么洋人不洋人,我们先过溜索去抓人。”
  康菩土司说:“你忘了那个贱骨头扎西嘉措唱的歌词了吗?现在这个世界上,洋人是主宰。我们岂可在洋人家里随便抓人?这些在藏区的洋人喇嘛,背后的势力大着呢。闹不好打起来的战火,比跟野贡土司打的仗还大。你可别忘了清朝皇帝过去怎样帮洋人喇嘛杀我们。”
  在江对岸,康菩土司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洋人喇嘛领着几个带枪的藏族人守在溜索边,正监视着他们。溜索是进这个村庄唯一的通道,一支步枪,可以轻易地将康菩土司的卫队全部打下澜沧江。
  管家次仁向对岸高喊:“这是我们尊贵的康菩土司老爷,前来拜访你们的洋人喇嘛老爷。请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点点方便。”
  那边的洋人喇嘛用流利的藏语说:“既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为什么不见洁白的哈达,却带着舞刀弄枪的军队?我主耶稣从不拒绝那些求助的穷人,天国里有他们的坐席;但有权有势的土司贵族,要想进天主的国,首先要学会谦卑,否则,比骆驼穿过针的眼还难。”
  次仁回头望望他的主子,“这个家伙是什么意思?”
  康菩土司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拒绝过,他的额头都气红了。但他还是强忍屈辱,提马上前说:“尊敬的洋人喇嘛,我知道你们也是有身份的贵族,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我家有两只偷欢的野狗跑你们村庄来了,请交还给我们。改天我康菩土司会差人送来丰厚的谢礼。”
  洋人喇嘛手里还拿着个大烟斗,时而叼在嘴上抽上一口,显得十分傲慢。他说:“噢,我们不是像你那样的贵族,我们只是牧放人们心灵的僧侣;我们这里只来了两个真心相爱、饱受伤害的恋人,没有你说的偷欢的野狗。请回去吧。”
  “就是那两个家伙了。山羊和绵羊,各吃各的草,各归各的主子。”次仁急迫地说。
  洋人喇嘛笑了,“要是他们不认你们为主子呢?”
  “我是那姑娘的姐夫。我的家事还要你们来管吗?”康菩土司的声音高起来。
  “至少在我们看来,你现在不称职。”洋人喇嘛语调依然平和,但透着不可商量的余地。
  康菩土司牙都要咬断了,“开个价吧。”他恨恨地说。
  “什么?”洋人喇嘛问。
  “交出那两个人,你们要多少银子?”
  “我们的教友中,没有犹大。”
  “你什么意思?”轮到康菩土司不明白了。
  “就是没有出卖基督的人,也就是,没有出卖别人生命的人。所有得到拯救的人,都享有我们的主耶稣对他的爱。”
  “洋人魔鬼,你会后悔的!”康菩土司大喊一声,拨转了马头,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屈辱了。他不确定如果再和这个洋人魔鬼讨价还价下去,他会不会拔枪率人强行冲过江去,一把火烧了那刺得藏族人眼痛的教堂。
  但他是一个土司,土司自有土司行事的方式。他骑马到山冈上,回望峡谷里的村庄和高耸的教堂,马鞭一指,像一个将军那样说:“你们给我听着,如果我们雪山上的神灵不能战胜他们,我就放出更凶恶的魔鬼来,一口吞吃了这个洋人魔鬼居住的村庄!”
  

教堂村志(1)

  上主,谁能在你的帐幕里居住?
  上主,谁能在你的圣山上安处?
  ——《圣经·旧约》(圣咏集15:1)
  康菩土司说错了,这里不是一个魔鬼居住的村庄,我也不是一个魔鬼。我们都不是魔鬼。
  教堂村过去不是一个村庄,只是澜沧江峡谷深处的一片坡地。怪石林立、荒草漫漫,常有豺狼狗熊、孤魂野鬼出没。有一条马帮驿道从这儿经过,那时路边只有几棵古老粗壮的野核桃树,从南面的雪山垭口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像峡谷底的几把绿伞,因此来往的马帮都叫这个地方核桃树。
  我是这里最老的原住民,我并不只是几棵古树,也不是在这附近山上靠狩猎采集为生的傈僳人,更不是擅长在雪山下放牧、在河谷地带种地的藏族人,或者某个赶马为生的过客,或者某个在山洞里闭关修行的喇嘛上师。哦,不,不,那个年代,做一个人太难,需要承受太多的苦难。我情愿只做一个风霜雪雨、沧桑演变以及人间悲欢离合的见证者。路过这里的马帮都知道我,他们对我深怀敬畏,给我烧香,念经,甚至磕头。尽管他们谁也没有见过我。
  那么,我是一个本地神灵吗?或者,我是洋人传教士所说的天主大神吗?
  不会告诉你的。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们不可随意问。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个村庄的历史,比后来你们听人们说的,听人们唱的,包括看别人写的等等,更生动,更真实。
  过去,马帮到了这里一般都要宿营,因为第二天,他们就要从前面约三里地的渡口过澜沧江。这个渡口叫“鹰渡”,人、马、货物都像老鹰一样从澜沧江上飞过去,靠的就是横跨在江两岸的那根藤篾溜索。人、货物挂在溜索上,利用溜索一高一低的落差,夹风带云,“哧溜——”一下就过去了。麻烦的是骡马,得用绳索绑住它们的身子,一匹一匹地吊过去。当它们被挂在溜索上时,四蹄乱蹬,目光惊恐,伸长脖子绝望地望着湍急的江水——当你们看到这一幕,你也会觉得,即便是做一匹牲口,也不比做人好多少。光是过一次溜索,一支一百来匹骡马的马帮队也得过上一天。
  我总是在暗中祝福那些过溜索的人,必要时也会给予一点帮助。比如,有的家伙,喝得醉醺醺的也要过溜索,都滑到对岸了还不知道减速,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岩石上,这时我会一把将溜索上的人拽下来,扔到江边松软的沙滩上。
  就像雪域高原的其他地方一样,这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天地间除了人的歌唱,鸟的鸣啼,牲畜和野兽的私语外,还可以听到煨桑的青烟的祈诵,经幡飞舞的祈诵,喇嘛们发自丹田深处的祈诵……啊,这是一片充满祈祷的土地。雪山、峡谷、森林、江河、湖泊以及它们的子民――人和百兽、牲畜,都在向主宰一切、并恩赐一切的神灵们祈诵吉祥平安。藏族人和他们的神灵在大地上和睦相处已经上千年了,没有谁比雪山上的神灵更高大,没有谁比佛陀的慈悲更宽广。直到有一天,洋人从喜马拉雅山那边打了过来,许多本地的康巴好男儿都被征调到后藏打洋人,但是他们都被洋人魔鬼才拥有的法器打败了,那是洋人的大炮,黑烟升起,红光一闪,冲锋陷阵的康巴马队便被炸得人仰马翻了。那场战争后幸存回到澜沧江峡谷的康巴武士说,洋人是“骑着炮弹进来的,”当他们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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