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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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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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
  然竟是何种因缘,数十日过后,佐助亦患白内障,双目顷刻一片黑暗。佐助觉得眼睛矇眬,逐渐分辨不出物体之形状之时,迈着突然失明者的怪异步履趋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师傅!佐助已经失明,从今一生也不会见到师傅尊容之微瑕。此时失明,适得其时哉!定是天意也!”春琴闻之,怃然慨叹良久。
  此传记同情佐助的苦衷,不忍袒露事情的真相,其前后之叙述,只能说是故意使用曲笔。他突然患白内障的说法令人难以理解,另外,无论春琴具有怎样的洁癖,作为盲人又是如何的过虑,这么一点点完全无损于天生美貌的烫伤,就用头巾遮面,不与任何人接触是说不过去的,真实情况应该是她的花容月貌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
  根据鴫泽照以及其他两三个人的说法,是盗贼早就潜入厨房,生火烧开水,然后提着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的嘴对准春琴的脸把滚烫的开水浇下去。这是这个人的真正目的,他并非一般的小偷偷东西,不是在惊慌之余的不经意的行径。那一夜,春琴完全失去了知觉,翌日早晨才苏醒过来,但是被开水烫得溃烂的皮肤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收干,可见烫伤相当严重。
  关于春琴被凄惨毁容一事,流传着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她的头发脱落,左半边完全秃头。这种风言风语恐怕也不能一律斥之为凭空想像的无稽之谈。佐助失明以后,自然看不见春琴的面容,但说“虽亲近之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事实又是怎样的呢?恐怕做不到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其实,鴫泽照这样的人不会没有见过。只是鴫泽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绝对不会把春琴容貌的秘密告诉任何人。笔者有一次曾向她探询过这件事,但是她回答说:“佐助始终认为师傅是一个姿色出众的美女,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她并没有将详情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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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二十三(1)
在春琴去世十几年之后,佐助才对身边的人谈起他失明的经过,人们才知道了当时事情的详细经过。春琴遭到歹徒袭击的那一天晚上,佐助和平时一样,睡在她的闺房的隔壁房间里。他听见响声,便醒过来,因为长明灯已经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听见隔壁传来的呻吟声。佐助惊愕地蹦了起来,先点上灯,然后提着纸灯笼来到屏风那边的春琴铺位前,借着昏暗的纸灯笼映照在金色屏风上反射的朦胧光影,环视一遍室内的样子,觉得并不凌乱,只是在春琴的枕边扔着一把铁壶。春琴静静地仰卧在被褥里,不知何故,却在呻吟着。佐助起先以为是春琴在做噩梦,叫道:“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便走到她的枕边,想把她推醒。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两眼。只见春琴的呼吸异常痛苦,她说道:“佐助,佐助,我的脸被毁得不成样子了,你别看我。”她一边挣扎着身体,一边拼命地挥舞双手,试图把脸盖住。佐助说道:“师傅,您放心吧!我不看您的脸,我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罢,把纸灯笼移到远处。春琴听后,情绪松弛下来,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后来她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直像是梦呓般地反复说道:“不许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佐助安慰道:“您不用这样担心,烫伤治好以后,还是会恢复原样的。”但春琴说道:“这么严重的烫伤,哪有不会改变容貌的!我不想听你的宽心话。重要的是你不要看我的脸!”随着她的知觉逐渐恢复,这样的话越说越多。除了医生之外,连对佐助也不愿意露出她受伤的样子。换药和换绷带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出病房。
  如此说来,佐助也只是在那一夜跑到春琴的枕边时瞥了一眼她那被烫得溃烂的面部,但是他不忍正视,瞬间就背过脸去。在昏暗灯火摇曳的阴影下,春琴留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仿佛非人的、怪异的幻影。后来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想起来,正如春琴害怕被人看见一样,佐助也害怕看见她的脸。他每次来到春琴的病榻旁,总是竭力闭上眼睛,或者故意转移视线,所以实际上他不知道春琴的容貌是怎样逐渐发生变化的,而且自动避开了知道的机会。
  春琴的疗养见效、伤势日益见好,然而有一天,当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陪伴着春琴的时候。春琴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过我的脸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不许看。我岂敢违背师傅的吩咐!”春琴说道:“这伤很快就要好了,绷带也必然要解下来。医生到时也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可以不管,可是你,不得不让你看我的这张脸啊。”一向好强的春琴,大概因为意志的挫折,说完后竟然流下了眼泪。她频频从绷带上轻按两眼拭去泪水。佐助见状,也黯然神伤,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她相对而泣。接着,他说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不看您的脸。”他的话似乎暗示着会发生什么事情。
  几天以后,春琴就可以起床下地了。伤如果治愈,绷带随时都可以解下来。在这种状况下,有一天清晨,佐助从女佣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她们使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地板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拿着缝衣针往自己的眼睛里扎去。他不具有针扎眼睛就会失明的常识,只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少又简便的方法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他试着用针刺左眼珠,好像很难刺进去。眼白又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扑哧一声,进针有两分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不出血,也没有灼热感,而且几乎没有痛的感觉。这是因为破坏了水晶体组织造成的外伤性白内障。接着,佐助又用同样的方法刺瞎右眼。就在这瞬间,他的双目全部失明。不过,据说刺伤眼睛之后,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物体的形状,大约十天以后才完全看不见。
  不多久,春琴能够起床下地。佐助摸索着来到里屋,跪拜在春琴面前,以额头触地,说道:“师傅,我也是盲人了,这样一辈子也看不见您的脸了。”
  

《春琴抄》二十三(2)
“佐助,这是真的吗?”
  春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陷入了长久的默然沉思。
  佐助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自己活在这几分钟沉默里的快乐。据说古代的恶七兵卫景清景清,即平景清,平安末期的武将。因体壮力大,人称恶七兵卫。坛浦之战后,降源氏,后绝食而死。只因为赖朝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武家政治的开创者。的容貌英俊,而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并发誓此后不再看他一眼,便抠掉自己的双眼。佐助与景清的动机固然不同,然而同样悲壮。
  然而,春琴要求佐助做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吗?前些天她流着眼泪对佐助说的话,难道其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我遭受到如此灾厄,希望你也成为一个盲人”吗?这一点实难揣测。
  “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这一句简短的问话,在佐助听来,仿佛感受到她战栗般的喜悦。在两人默然相对的时光里,佐助的生理机能逐渐萌生出惟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官的功能,自然而然地感悟到现在春琴的心中只有对自己的感谢之情,此外别无他念。以前虽然自己与春琴有着肉体关系,但两颗心被阻隔于师徒关系之外,现在才第一次心心相印,两颗心融合在一起,汇成一道热流。他也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躲在壁橱的黑暗世界里偷偷练习三弦琴的情景,但是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已是截然不同。
  大凡盲人一般都还具有光的方向感,所以盲人的视野是一种模糊的微明,并非漆黑一团。佐助明白,他如今失去的是外界的眼睛,却睁开了内界的眼睛。啊!原来这就是师傅所居住的真正的世界!他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的衰竭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房间的景物以及春琴的模样,惟有被绷带裹缠的那张脸依然微白地依稀映照在他的视网膜里。他觉得那不是绷带,而是两个月之前师傅那丰润白皙、妙不可言的脸蛋,如同接引佛一般浮现在柔和的光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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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二十四
“佐助,你不痛吗?”春琴问。
  “不,不痛。与师傅所蒙受的大灾大难相比,这算得了什么!那天夜里,歹徒潜入,让师傅遭此苦难,我却睡着了,毫无察觉。这实在是我的过失。您每天晚上都让我睡在您的隔壁房间,就是为了防备出事。然而,发生了如此大事,让师傅身受巨创,而我却安然无恙,这着实让我于心不安,希望自己也遭受报应。于是我向神灵祈求:‘快赐予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法谢罪!’我朝夕磕拜恳求,精诚奏效,终于如愿以偿。今天早晨一起来,双目就失明了。一定是神灵怜悯我的真诚意愿,答应了我的祈求。师傅,师傅!我看不见师傅被毁的面容,现在所能见到的仍然是这三十年来一直烙在眼底的亲切的容貌。请师傅一如既往地允许我在您身边服侍。我由于突然失明,也许动作举止不能随心自如,做事情也笨手笨脚,但是您身边的日常琐事,务请不要让别人来做。”
  这时,佐助感觉到有一束朦胧的微光射过来,他知道这是从春琴脸上映照来的,便用失明的双眼迎上去。只听见春琴说道:“你为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感到很高兴。我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惨遭如此不幸。说心里话,我如今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我的这一番苦心,你竟然这样察知。”
  佐助答道:“啊,谢谢。听到师傅的这一番话,我非常高兴。这是用双目失明也无法换来的。试图使师傅和我陷入悲伤不幸境地的那个家伙,尽管不知道他是何处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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