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细雨飘飞的下午,我来到胡家坪工地。那天人们正在背草肥,来来往往,互相招手问候。鲁延福高声说:“好久不见,真想念你,我爱人和儿子正好来看我,她们在工棚里,互相介绍一下。”他妻子也是北方人,和我一见如故,儿子也活泼可爱,说他三年未见爸爸了,“爸爸临走时是戴着手铐离开的,不久后爸爸就要回家了!”
1985年10月,我在芦山思延乡度创作假,体验农村生活。有一天路经粮站,苗溪茶场的卡车在那里出粮,巧遇周西林,周说:“你都走到苗溪门口了,也不回娘家看看。”于是,我两次去水电站看望舒衍琼,他正在领导水电站扩建工程,精神极好;后又到医院李伯侃处住了一夜,得悉徐孝怀老师年轻的妻子服毒自杀,不胜惊悸。
徐老师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后,和自己的学生结婚,那女孩只有十多岁,人才出众,把老师当作英雄般崇拜,生下一子,后经不住舆论压力,无聊的人们瞎起哄,说:“男方是老牛想吃嫩草,女方是想发落实政策的财”,“两人走在一起活像父女,怎能成为夫妇?”那女孩一时气愤而自尽。父母状告徐老师*女儿致死,幸亏女儿留有遗书,说:“徐老师待我很好,我是自己选择这条路的,与徐无关。”徐方幸免于难。
1986年冬,四川《文史杂志》特约我写一篇《胡风夫妇在芦山》,为补充一些材料,我再次回到苗溪,采访当年接触过胡风夫妇的干部、医生和炊事员,重访胡风住过的磨房沟,受到大队管教干部徐光伟、原13队中队长张成英和黄素华的接待。
那天清晨,我在茶场招待所门口锻炼,巧遇原l3队干事林上清。他一定要我到他家小坐,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他恢复了原工资级别,享受离休待遇,忽然转换话题说:“我给你摆个龙门阵,你走后,朱庆丰调l3队工作,经常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我很见不得他的作派。一次开会学习,他自称办了几十年的专案,没有什么差错,我立即反唇相讥:‘老朱,请你不要说得那么绝对。’”他不服,我立即反击:“试问,你经办王地山的案子错了没有,恐怕百分之百地搞错了?”朱面红耳赤,无言可对。
90年代初的一个傍晚,朱庆丰来到成都寒舍。他十分和蔼热情,一副多年相知的神态,我不无惊诧:“莫非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在随意宣泄中,他竟然说:“我搞了几十年专案,感到法院办案子有时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我睁大眼睛问:“此言从何说起?”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有些逃跑犯在外面重新作案,金额巨大,都坦白了,我在材料上批道:该犯坦白态度较好,可予从宽处理。结果法院以事实为依据,判以重刑。相反,有的案犯拒不坦白,坚持说在外面未作案,态度顽固,我报请法院从严惩处,结果却判得很轻。所以,态度问题并不重要。”他又说:“我过去也是过分相信法律判决,认为法院肯定不会有错,谁知那些年竟办了那么多冤假错案,如今反思,痛悔不已。”肺腑之言道破法制痼疾:逼供信!
又过一年,朱庆丰的儿子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父亲最近病故,去世前说我是他生前最好的朋友。在很长时期中,我把此君看成最可怕的敌人,他何出此语?也许是他生前太左,不敢讲真话,生活也颇为孤独吧!
再访苗溪已是2002年4月,我和妻回芦山为岳母扫墓,拜会亲友,专程去了一趟茶场。老友舒衍琼住在原农行的小院里,院里草木扶疏,鲜花盛开。这些年他参与芦山县国土勘测考察,还到宝兴灵关为茶场建成一座中型水电站,成绩卓著,堪称苗溪茶场的功臣。如今退休在家,回归林泉,每日漫步于山水之间,读报、读书、写作,自得其乐。“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他陪我和妻拜访了商保田与黄素华,不胜今
昔之感。
商保田如今享受离休待遇,窗明几净,生活舒适。黄素华还是一脸福相,女儿黄敬在苗溪当干部,儿子是工人,我感谢她在逆境中所给予的关照,她淡淡一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人终有好报,大家都加倍珍惜吧。”她和我老伴原来是熟人,几十年后重逢格外亲切。
在归来的路上,遇到周金仁,周金仁眼尖,远远地招呼我,热情握手,我说:“你是我的老领导,还好吗?”他连连点头,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说了一句:“人哪,总归是入……”大概在如何做人做事的问题上有许多反思。
公路旁有一家小饭馆,是另一位周指导员的遗孀开设的。沈前学在这里帮忙劈柴、烧火、打杂,用这里的灶火,每天蒸两笼馍馍,到附近几个队的工地上叫卖,也略有积蓄。沈前学满刑后不愿回家,便在路旁搭了一个棚子,以维持生活。在旁人看来,他年逾六十,孤苦无依,该是最“造孽”(可怜)的人了,他却说自己习惯了,能自食其力就好。其实,在这块地方,还有许多年迈的退养人员,每月只有百儿八十的生活费度日,有人每天只煮一次饭,吃两顿了事,或做点小生意,山上山下奔跑,身体还结实,这大概是如今最底层的生活状态……
过一天,住在铜头场的杨绍荣君前来接我和老伴。他在交通要道旁盖了一幢房,曾作旅馆,如今是图书室、小卖部,还可打台球,看录相。他最称心的是儿女已供养成人,女儿在水电厂当工人,儿子读完医专去参军,现已能自食其力。我们在他家度过一整天,住了一宿。在回县城的公路上,13队那雪白的墙壁,宽阔的晒坝,高高的岗楼由远而近,它的轮廓是那么清晰而凝重,汽车一闪而过,诗人塞风写过:“我热恋风雪路上/每一个黄昏和黎明”,“黄河,长江/我两行浑浊的眼泪”,意境何等沉深!
我又来到豆豆溪畔,溪水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潺潺流着.唱着深情的歌,像倾诉着什么,几多忧郁,几多苍凉,几多温暖与欢乐。你是受难者的母亲,当年我们每天几次从你身旁走过,夏日在溪中洗浴,冬天在溪边洗脚,你给我们以同情和安慰,给我们带来梦想与希望。你太小了,任何地图上找不到你的名字。你又很长很长,几十年一直在我心中流淌。你审视人世的沧桑,目睹过农业学大寨的热烈场景,炮声隆隆,巨石翻滚,人声鼎沸。也见过人与兽的厮杀,灵与肉的拼搏,惨绝人寰的呼喊,人类挑战生命的极限,悲怆、屈辱、挣扎、绝望,不懈的抗争,长久的忍耐与等待,演出一出出悲喜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见高低,如今一切都归于平静。我久久凝视着周围的景物,一首*民歌忽然回响在耳际:
你是流氓,还是英雄?
你是魔鬼,还是神灵?
你是失败,还是成功?
这些互相对立的形象相距并不遥远,常常互相转化,我是谁?谁是我?我不禁困惑而眩晕。往日的小路依稀可辨,而熟悉的猪舍、牛栏、磨房、果园、工棚已不见踪影。物是人非,只有火红的夕阳照耀着溪水闪闪发光。我深深感到人生的短暂和自然的永恒,自然比人类更伟大。我在底层二十一年从未流过眼泪,此时干涸的双眸竟噙满感激与内疚的泪水……
作者题外话: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13)第九章 大转折(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14)第十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上)
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14)
第十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上)
91在沦陷区度过童年
人的一生像山溪里的一滴水,唱着欢乐的歌流入江河,互相拥挤着,碰撞着,怒吼着,卷起波浪,夹着泥沙,经过九曲十八弯,最后汇入大海。在许多情况下,命运是不由自主的,特别是在社会转型的大动荡时期,只有随波逐流而去。而人作为思想动物,又总是想了解大潮的流向,趋利避害,把握自己的航程。
我是l933年10月16日(农历8月28日)中午在沈阳(时称奉天)出生的。父亲在省公署作公务员,母亲段景纯是家庭妇女。那年父亲55岁,母亲47岁,晚年得子给了他们意外的惊喜,对我自然宠爱有加。
父亲是清末最后一批秀才,还未来得及作官,清朝就被民国所代替。国民党刚代替张作霖父子的军阀统治,就发生“9&;#8226;18事变”。父亲憎恶伪满洲国,不到60岁就退休在家。我刚懂事时,便见年迈的父亲精神抑郁,经常盘腿坐在炕上读书,吸烟,沉思。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当时学校的殖民地教育发生强烈的冲突。学校的《满语》课本告诉我们是满洲人,第一课“皇帝陛下”,第二课“万寿节,万岁万岁万万岁”,讲“日满亲善”,创建“王道乐土”;父亲则告诫自己是中国人,是炎黄子孙,“小日本占领了东北和大半个中国”,总有一天要被逐出国土。他常讲中国悠久的历史,从五霸七雄、秦皇汉武,讲到司马迁、张骞、苏武、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的英雄事迹。姐姐比我大十四岁。到北师大学习时,家里留下她读过的大量少儿读物,OJ;朋友》、《儿童世界》、《安徒生童话集》、《三滴圣水》等,我读高小时便读完了《三国演义》。我是个孤寂的孩子,却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经常沉缅于对未来的幻想中。我家单门独院,庭院里长着四棵根深叶茂的榆树,窗台上还养了四盆梅花,一株比一株茁壮硕大。父亲指那最茂盛的一株,说是我的形象,而那株瘦小病弱的是他自己。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年那接近枯干的梅却开满火爆爆的红花。我想,什么时候自己这株幼梅才能开出红艳美丽的花朵呢?
我自幼品学兼优,读初小二年级时,有一天上课思想不集中,东张西望,凝视着窗口卖地瓜(红苕)的小贩,老师提问,我答不出,挨了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