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莲说:“现在吃食堂,家家不让动烟火,一点吃食都没有。我在院里给你拔了几棵萝卜,权当给你做下酒菜吧!”
董传贵用牙咬开瓶盖子,咕咚喝下一大口。榆生在旁边咂巴咂巴嘴,问道:
“爹,辣不辣?”
董传贵笑道:“不辣,好香!”
说说笑笑,眼看时间不早了,榆生说要去和爷爷睡觉。董传贵一把拉过儿子,拍拍他的脑袋瓜儿说:
“瓜娃子,和爹睡吧。爷爷打胡噜,吵得你睡不着,等会爹还要给你讲故事哩!”
榆生不明原委,巴不得和爹睡一起哩。赵春莲明白董传贵的用意,心里苦苦的,眼圈一红,连忙扭过脸去。
迷迷糊糊,榆生觉着不对劲,隐约听见睡在炕这边的娘在小声抽泣。
“都啥年月了,你还留着心事?”娘说
“我总是觉着他活着。他早晚要回来,这儿有他的家呀!”睡在那边的爹说。
榆生心直纳闷:他是谁呀?
“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头啊?”娘问。
“快了,解放台湾也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到时候再说吧!”爹回答。
“你这个人哪,叫我说啥好呢?”
爹好一会没吱声。
小娃娃瞌睡重,不一会就不知天南海北了。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左一摸不见了爹,右一瞅看不到娘。小家伙急了,小伙伴们说好今天比赛插红旗去呢,他岂能迟到?榆生三两把穿好衣服,舀一瓢水,吹毛求疵地擦擦脸,戴上红领巾,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天火了,地火了,凉水泉子火了。一夜之间,小高炉就像雨后的蘑菇遍地开花,左一坨喷火,右一坨冒烟。小风箱吹,大风箱拉,自制的皮老虎也被钢铁元帅点了将。炉火熊熊,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凉水泉子有史以来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
各路大军齐集一堂,番号不同旗帜鲜明。“穆桂英娘子军团”负责烧火;“老黄忠战斗队”管运输;“儿童团”打杂;主力部队“赵子龙突击队”由大队长朱三亲自任队长,上山砍树,树砍完了,卸门板,拆房子,大有一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
正在这节骨眼上,“老革命”朱建明带了几个青壮劳力开小差跑了。朱三气得直骂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收麦子去了。朱三批评说:
“麦子麦子,就知道麦子。是钢铁重要,还是麦子重要?是以粮为纲,还是以钢为纲?本末倒置,没有一点大局观,纯粹的农民意识……”
铁,到底没有炼出来。附产物倒是堆积了不少,满地都是烂矿渣,牛糞坨儿一般,东一堆,西一堆,石头不像石头,泥巴不像泥巴。
幸亏朱建明他们几个,好歹收回来几亩小麦。
受害最深的却是凉水泉子的泉水,经不起无知人们疯狂的折腾,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泉子哟,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上卷 九、岁月漫漫
这一年的天气总是格外晴朗。多少年一贯制的太阳尤其是在今年勤奋异常,每天按时起落,从未消极怠工过一次、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凡是在它经过的地方,赤日炎炎,寸草不生。云没有,雨没有,甚至风儿也懒得刮一刮。
河坝里徜徉着几头要死不活的老驴,饥渴难耐地把伸进浑浊的小溪。嘴唇还没挨到水面,就像火烫了似的猛地扬起脖子。满眼的痛苦之状,口虽不能言,表情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这是水吗?又苦又涩。
凉水泉子的泉水,有时像香头,有时像针尖,有时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娃儿的眼泪,有一滴没一滴的。在它的后面,大盆小罐,铁桶木桶,一溜儿排成长队。幸好山里人本性厚道,要不然非得派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守住这眼活命泉。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老先人发明了这句话,可让后人跟着吃苦了。山上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余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过去那些猪狗不食的“山货”,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摆上了现代人的餐桌。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闲着一张嘴没处使,聚到一起骂“苏修”:
“苏修真坏!”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苏修是男是女?”
“不清楚。可能是女的。六麻子的丫头不是叫朱秀嘛!”
“饿死人了,饿死人了!苏修的账啥时能完?”
“快了,没听喇叭上说,困难是暂时的……”
“战士的,军官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吵球啥哩?”这时过来一位学问人,念过几天书,知道苏修是谁。急忙纠正说,“苏修不是人……”
“谁说苏修是人了?说话等于放屁。”
“苏修是,苏修是……”学问人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又不想和这些没脑子的人费口舌,摇摇头,一步三晃地走了。
这些人继续在那儿骂他们那个恨之入骨的“苏秀”。
前山光景如此,后山更是凄凉。每天都有三三俩俩的女人,托人带话,要到凉水泉子找婆家。不讲任何条件,只要管饭就成。朱勋臣好不容易瞅准这个机会,从被窝筒子里掏出半袋子洋芋,换回了个俊俊秀秀的中学生。老大老二这次看准了,都想要这个俊媳妇。朱勋臣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哥俩抓阄。老大运气好抓上了,老二气得火冒三丈,骂老大使诈,骂老爹偏心。还放出话说,老爹给他俩找媳妇是借口,给他俩找后妈才是本意。朱勋臣好歹没气个半死。
唯独朱三不甘在家受苦,带了几个人,在城里找了个关系,承包了几个厕所,到县里搞副业去了。队里的拖拉机每回进城,常捎回多半车干糞饼,或者破自行车、旧家倶烂木头等物。
朱三的儿子朱桐生,转眼就要吃上十岁的饭了。小家伙长得铁像他爹,虎头虎脑,壮壮实实。黑眉毛、大脸膛、鼻直口正,啥样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只眼睛太小了。朱桐生头上留着小洋楼,穿一套新崭崭的学生蓝制服,脚上是他爹刚从城里搞来的旧皮鞋,样式挺新颖就是尺寸不合适穿在他的脚上至少大了两个号码。桐生头上仨爹,他这一辈里就这一根独苗苗,爹亲娘爱爷爷宠奶奶惯,好吃的归他,好穿的尽他,在家里他辈分最小脾气倒是最大,全家老小都爱他怕他让着他。他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他要喝水不能端稀饭。在家里頣指气使,在外面亦是胡搅蛮缠。小伙伴们大都躲着他,不和他玩。在村里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梅生和榆生。梅生打不过他但是骂得过他,他欺负了梅生,梅生撵到他家里,堵在大门口,一直骂到他爷爷、奶奶、他爹他娘说上几马车的好话,才能把梅生打发走。因而桐生没事也不敢惹梅生。榆生虽然没有他胖,但是榆生很灵巧,力气也比他大,每次打架都是他吃亏。所以他也是光棍不吃眼前亏,从不轻易和榆生发生口角从不正面和榆生发生冲突。
榆生排了很久的队才盛满两桶水。半大不小的娃娃,挑上这么一担水也不是很轻松。小家伙知道:爷爷老了,爹残疾,娘是女人,家里就靠他了。娘每回都有规定,不让他把桶装满。每次他都没按娘的意见办,水挑回来,娘总不会再倒掉吧。他明白娘是疼他,怕他压坏了身子不长个子。可是他也有难处,每天只能挑一担水,挑两担就耽误上学了,而家里一担水又不够。
“榆生,干啥着呢?”虎子老远看到他,朝他喊。
“没看见吗?”榆生反问。
“不会让你爹挑吗?你一个尕娃娃,累坏了就不长了。”
“我爹有伤,干活不方便,我能行!”
“憨尸,我是为你好。听不来吗?”桐生撇撇嘴,揶揄道,“你爹那么大的个子,提也把一桶水提回去了。”
“你是为我好的人?”榆生换换肩,斜视了桐生一眼,抢白说,“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
榆生挑着水桶往前走,桐生小跑着跟上来,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哎,榆生,我们上山抓嘎啦鸡,你去不去?”
榆生毕竟是小娃娃家,经不起撺掇。听说要去打猎,连忙放下水桶,用衣袖擦擦汗,兴奋地说:“行,你等我把水挑回家。”
榆生回家放下水桶,和娘说了声,撒腿就去找虎子。桐生很内行地在生产队的马厩里从那匹最好的枣红马身上,扽了几根马鬃马尾,用这些东西作套儿。桐生和榆生俩人背了半背斗麦薏子,蹦蹦跳跳就上了山。他们找了一块稍平坦一些的废荒地,支好套儿,撒上麦糠,最上面放几颗麦粒儿。一切搞得天衣无缝,俩小家伙这才找个地方埋伏起来。
别说还真有上当的主儿。那个年头,山上的草根树皮都成了人的果腹之物,哪儿还有鸟儿们的残羹剩饭?领头的是只公山鸡,好东西还舍不得一人独吞,赶快招呼它的妻妾们一齐前来进食。起初这些鸟儿们你推我让不肯轻易就范。等到有一只嘎啦鸡果真吃到一粒粮食的时候,这些家伙们才一改先前的斯文,肆无忌惮地向麦糠发起疯狂的攻击。本来粮食就少,所以它们翻腾得就越加快速和彻底,不知不觉之间,一只山鸡把它的爪爪伸进了马尾巴拴成的套儿里,等它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它拼命地挣扎,其它的山鸡受到惊吓,扑楞着翅膀四散飞去,唯独这只可怜的鸟儿,成了小哥俩的囊中之物。
俩小家伙收拾停当,高高兴兴往山下走。一头走,榆生说:
“虎子,挺好玩的,留着吧!”
桐生捂着背斗口儿,不假思索地说:“行,我家有鸟笼子。”
榆生想了想不对,又问:“给它吃什么呀?”
桐生说:“没事,我家有半缸小米呢,够它吃几年的。”
半路上碰到梅生。梅生看他们又说又笑的高兴样子,忙问:“咋了?”
榆生还没说完,梅生性急嚷着要看,桐生不肯,说是回家装到笼子里让她慢慢欣赏。梅生一听也对,就不再争了。
仨小伙伴等在堂屋里要看嘎啦鸡哩,没想到宋秀珍从灶房里用托盘端出三碗汤来,笑嘻嘻地说:
“嘎啦鸡死了。我炖了一锅汤,两尕娃一人一条腿跑得快,丫头俩翅膀飞得高。快趁热喝了吧!”
梅生没见到嘎啦鸡有些遗憾。接过汤碗,忍不住馋涎欲滴,端起碗先喝下一口,好味道,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