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泉子大路上驶来一辆夏利出租小轿车。由于人们对这种类型的车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也懒得理睬,更不要说好奇地围成一圈看热闹。所以当小车停在村口的时候,几个小孩偶而看几眼就蹦蹦跳跳而去。随着车门打开紧跟着走下一位瘦高的老人,他的背稍有些驼.腿脚也不是很灵便,走起路来显得蹒蹒跚跚。老人径直走到一位差不多和他同样年龄的老者身旁,那位老者身体却比他要强壮许多。老者肩上斜挂一只硕大的背斗,里面装满诸如牛驴马粪之类的可燃物,这是用来掺些煤末、麦草、桔杆等烧炕用的必备品。老者见瘦高老人朝他走来,他就停下脚步,驻足等待。瘦高老人笑笑,脸上堆起很多很多的皱褶,并且露出两排隐约有几颗假牙的牙齿。瘦高老人做完这些表情以后,也没有急于说话,而是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从里面取出一支双手递给背背斗的老者。老者用手背挡了挡,意思是他不习惯这种洋烟,并顺手指了指脖子上挂着的旱烟锅儿和旱烟袋。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老人,他想急于听明白对方到底需要他做什么事?瘦高老人不紧不慢地把香烟仍旧装回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才开了口:
“老哥,麻烦您打听个人。男的姓朱,叫朱什么臣?女的姓赵,叫不上名字,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八十好几了。您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这么一家人?”
瘦高老人比比划划,说了半天.背背斗老者终于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仰起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嘴里吐出一长串姓朱叫朱什么臣的名字:
“‘臣’字辈是我们的长辈。活着的有朱俊臣、朱贵臣、朱高臣……。我们的婶婶辈一般晓不得,我们也不打听女人们的名字。哈,就这些……”
瘦高老人仔细听着,听完一个摇一次头,最后他又问道:
“老哥请再麻烦问一句,那去世的老人叫朱什么臣的您能知道几位?”
“这就多了。我也记不很清楚,试着给你说几个,你瞅着像不像?哈,我说,前年缓下(过世)一个朱福臣,大前年缓下一朱功臣,七八年前缓下一个朱勋臣……”
“对对对,就是就是。”瘦高老人拍拍脑门子,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容。这时汽车响起喇叭声,他是催问老人是走还是停。瘦高老人摆摆手,示意他再稍微等一等。转过头来他又问:
“麻烦老哥,请问一下朱勋臣的老伴还在不在世?”
“老伴在是在哩,姓啥叫啥我不晓得。详细情况你去问他的后人朱三嘛。朱三在我们村上还挂着个支书的名哩。”老者撑重的肩膀压得不得劲,他把背斗靠在墙上换了换肩。
“请问老哥,支书是个多大的官?”
老者有些不耐烦,揶揄道:“听口音你离我们这达(地方)也不是很远,咋连支书都不懂.你莫不是哄我呢吗?”
瘦高老人急忙解释道:“老哥别见怪。我不是从中国来,噢不,我也是从中国来,我是从中国的另一个地方来,台湾你晓得不?”
“台湾我亮清。中国人哪个不晓得台湾?听说解放军快把台湾整下来了。”
“是,是,快整下来了。”
“你是怕挨打,跑回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是来投亲的。”
“投亲你投哪个不好,偏偏要投朱三?”
“我不是投朱三,我是投朱三他母亲。”
“我们村里有村长,叫董榆生,你找他问去。”
“我不找董榆生,我就找朱三。”
“那你找朱三去吧。我走了。”老人说着背起他的背斗,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哼起一段地方戏:正行走来用目观看……
夏利车又一次响起喇叭声。瘦高老人走过去付了钱,打发出租车开走了。他想,既然有名有姓,就不怕找不到人。他的皮箱很重.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会。没办法他只好停下来等过路人。问了几个找朱三,要么就说不知道,要么就胡乱一指:
“那……不是吗?”
他老家离此不远,他知道“那不是”的意思,可以是一二里.也可以是七八里,只要不翻山,不越岭,统统都是“那不是”。老人发愁了,他想:朱三他这个表弟,在村里大小也是个官儿,怎么这样不得人心?他忽然想起背背斗老头说到他们的村长,叫董榆生。对。就找董榆生。好不容易又等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小伙子好象有急事,车子蹬得飞快。他老远一招手,小伙子“吱”一声捏住闸,停下来,一脚着地,一腿担在车梁上,急急地问道:
“老师傅,有啥事?”
“请问你们董村长……”
小伙子一听,把车梁上担的那条腿落下来.把自行车撑起。一猫腰把瘦高老人的皮箱放在捎货架子上,说:
“大叔,跟我走。”
到了村委会的门口,小伙子放下车子就朝里喊;
“榆生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董榆生闻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位瘦高个的老头,穿着打扮不土不洋,看模样,似曾相识,他猜想该不是爹生前哪一位老战友吧?这样想着就快步走过去,亲热地握住老人的手,说:
“老人家,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
瘦高老头看到董榆生先是一惊,这个年轻人,怎么越看越面熟。他不敢多想,从口袋里摸香烟。刚才忘了装哪只口袋了,摸了左兜摸右兜。董榆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
“老人家,不要麻烦,我不会吸烟。快屋里坐吧!咱们慢慢谈。”
瘦高老头嗫嗫嚅嚅地说:“董村长,我是来投亲的。我找你们村朱勋臣家,就是朱…朱三……”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皱,喊道:“狗剩,把这位老人家送到朱奶奶家去,就是朱三叔他母亲家。”
董国胜很不情愿地噘着嘴,脸拉下老长,嘟嘟嚷嚷地念叨道:“什么朱三叔?你说朱老三不就得了。”说着,他朝瘦高老头横了一眼.说,“你早说,我就不费这些工夫了。”
朱三的老娘八十好几的人了,耳朵有些背,眼睛也不太好使。听见来人叫她“姑姑”,她思谋着是娘家来人了。她早年知道哥哥有个丫头,没听说有过儿子,莫不是哥哥后来过继了个儿子。可是来人说的有板有眼,人名地点一样不差,这不由不使她确信,正是娘家来的人。娘家人不从北山砚来,怎么七拐八拐,又转了一大圈,漂洋过海的,大老远不知从何处摸到这儿?老太太糊涂了,家里没有个明白人,朱一朱二还不如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清楚。家里大事小事都得靠朱三,她打发人速速去请小儿子来。
朱三好久没这么神气了。自从董榆生领着一伙子人“夺”了他的权,他的头就再没有仰起过。村里人渐渐也不怎么怕他了,甚至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不打就不打,省得浪费唾沫,说话费劲儿。桐生狗日的不听话,不娶张家女子,不寻李家妹子,偏偏看中了疯丫头侯梅生。桐生整天嚷嚷梅生的儿子不是他的种,是董榆生下的害。是谁的说不清,朱三心里有鬼,不敢多说多问,只好装哑巴。这些年董榆生在村里折腾的,社会主义不像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不像资本主义。还是方县长看问题透彻,见面夸过他几回:“老朱同志,你这个支书当得好,腰杆子硬。全村人都住上瓦房了,你还住着土窝窝。说明你不忘本,觉悟高,党性强。你这样的干部在我们农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谁的脑袋进水了?谁不想盖一砖到顶的新瓦房?几亩破承包地,打下的粮食勉强填饱肚子,哪还有闲钱盖新房?董榆生猫哭老鼠装善人,好几次假惺惺打发人来说到他的工地上干活。呸!老子就是饿死也轮不到伸手给他要饭吃!他老爹活着的时候就不是对手,他一个球碎娃能降住老子?刚才听人说,海外来了个阔佬,是他们家的老亲。头些年最怕和港台有牵连,这几年巴不得在海外认个干爹。听说老头提了个大皮箱,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里面不是金就是银,谁大老远跑来装几条麻袋片儿充富汉?朱三盘算着,跟老头拉拉近乎,把板套圆了,老家伙的美元英镑哄弄到手,先盖一幢小洋楼,只能比董榆生的强不能比他的差。如果钱宽展,再搞辆小车,不管什么牌号反正价钱越高越好,一分钱一分货嘛!雇个人开小车,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高价钱请司机,哪个把你不叫爷还怪哩?没事城里逛逛,听说城里这几年开放得很,只要你肯出钱,十八九的大姑娘抢着往你怀里钻……朱三乐得都快笑出声来了。
朱三一进院门,头一眼就瞧见屋地下放着的大皮箱。哎呀,那个精致、做工那个讲究,四周都镶着金铆钉,卸下一颗钉子下来,怕就能打只金戒指哩!朱三急忙上前一步,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把抓住瘦高老人的手,使劲地摇了摇,满脸堆笑,激动而又兴奋地说:
“您好您好!您来了就好,早盼着您光荣归来昵!一头说着,一头问炕上的老太太说,“娘,这位亲戚,我咋称呼?”
“叫姑舅哥。是你舅的后人,多少年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舅身后无人了呢!”
朱三又开始了第二轮摇动,老人本来手脚就不很利索。让朱三这么一摇,浑身的骨头都快散货(散架)了。老人好不容易抽出手,掏出一盒烟,说:
“表弟,请抽烟。”
“不忙不忙。”朱三说,“姑舅哥,我让人去割肉.等会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不,表弟,我可是滴酒不沾。见了你们我就很高兴。我想随便吃点咱们的家乡饭就好,如果有条件,就给我搞一碗长饭吧!”
“没问题,没问题。”朱三嘴里说没问题,肚子里可犯开了嘀咕:谁会擀呀?宋秀珍还能凑和,不巧昨天进城看儿子去了。朱一朱二的媳妇是个浑人,能日鬼着把饭做熟就算不错了。老娘还行,可是八十几的人了,当着客人的面,怎么好意思开口。
还是赵氏理解儿子的难心,老太太出溜下炕,说:“老三.叫你嫂子帮我和面,我给你姑舅哥擀长饭去。”
瘦高老人不好意思了,说:“姑妈,让您老人家动手,我怎么能好意思张口吃下这碗饭哩?”
赵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你三表弟离家另过,这屋里粗活细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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