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春雨落下,沾衣不湿,满庭青涩。
我明白了,是落叶。
谁说春天没有落叶,谁说春天永远生机勃勃?它也有满地的荒落,漫天的飞叶。
“弯?”小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看不见她,“小姐,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摸过去:“我看不见你。”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弯,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声音满是疲惫,“我把毒都逼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她摸上我的头,把我撞乱的头发捋平:“你不会有事,你还会活很长很长时间的。”
“真的吗?”我心怀担忧地顺从着她的抚摸,“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小姐的手移开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她自己笑了起来,起先声音很低,接着声音开始变大,大得让我捂住了耳朵。
“我赢了,弯。我终于赢了!”随着小姐的兴奋,她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暖,我知道她身上已经没有枭翼的功力了,她把生命的力量全部都压在了我的身体里。她的声音里满是欣喜:“他没想杀我,弯!齐真的不想杀我……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声音中由于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疲倦有了癫狂的味道。
小姐,高兴吧?自己最爱的人即使满腔仇恨,也不肯把这股仇恨完完全全宣泄到你的身上,你一定高兴坏了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急促道:“弯,想办法回去!”
“回到哪里去?”我不明白。
“本来我可以中止晏家的一切,可是,我为了恢复齐的自由,放过了那个机会。你带着我的身体回到现代去,你可以中止那里的一切!”
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人死如灯灭,我凭什么要为你干事情?
“早点回去,弯!越早越好。汉朝不是你呆的地方。”她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两年之内,你一定要找到古水琉璃犀,然后,回去帮我了结掉那里的一切!这是命令。”
她还在给我下命令,刁蛮而自私的命令,难道我真的只能为她而活吗?
我摸到一掌清水从她的脊背上流下。她很快就会像个死去的枭翼一样化成清水。
我点头:“弯会尽力的。”只是骗骗她,就当成临终安慰吧,这点人道主义精神我还是有的。
话音刚落,小姐就化作了一泓清清的碧水,在我的指尖流淌而下。她的衣裳分量沉重地落在我的手里,浸得湿透湿透。
我一寸寸摸过去:屈裾深衣,宽袖长襦。
我站起来,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摸到的是粗糙的树皮,脚下是磕绊的石块。我走出几步,又重重地跌在一堆落叶之中,叶屑腾起,割得我十指皆碎。
嵌满春日落叶的风吹打在我的身上,我满身都是瑟瑟的抖动。
“我在哪里啊!”小姐不是一个会为人打算的人,她答应我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把我扔在了什么地方?因为这突然的失明,我感到了害怕,紧紧抱着小姐的衣裳,团缩在这个陌生的黑色世界中,不知何去何从——
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目的又如何,没有目的又如何?我抱着小姐的衣服在荒野里乱走,饿了,吃几口小姐留下的干粮,渴了就忍着,这里多水,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小溪。
跟着小姐在汉朝的中土大地上转悠过那么久,我很清楚这是一个以城市为主的古代国家。不像我们现代人口暴涨,连乡村也很热闹。
这里乡村很少,我这样毫无目的地乱逛,预示着我这样的人会迷失在荒无人烟的莽原苍岭之间,最终活活饿死。
小姐说我的失明只是暂时的,但是,失去了视力的眼睛让我无法捕猎,无法辨清方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想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再过几天,这点干粮吃完以后我就会弹尽粮绝了,如果眼睛还是不好,我怎么继续维持自己的生命?风凉夜来,春日的夜晚应当星光满地吧?
我飘荡在无人的空间,任满身裙衫飘得一片零落。
我全身滚烫,后背却如同浸在冷水中一般冰凉,头昏昏地发痛。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阵阵眩晕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随时会昏倒。
抬起右脚,足尖在草叶上犹豫半日,依旧毫无目标地沉沉落下,然后,左脚也是这样毫无目标地落下。我微微仰着头,衣衫破烂,面巾肮脏,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像乞丐的人了。乞丐还能在人间乞讨到一口饭食,而我,身处荒野,什么也不是。
我木然行走在旷野,寻不到回去的道路。
“日——”一声金铁破空的声音传来,直向我面部奔来。
长剑?利器?我闻到了血腥味!我还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这正是我熟悉的东西。
我拧身让过锋利的剑尖,抄手一拍,一把被人打飞的长剑被我接在了手中。
“臭小子,还有帮手?”
虽然已经没有了视力,我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我可不是什么帮手。不过,大约我来得不是时候,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两道疾风在我耳边划来,准备给我来个一刀溅血。
一刀溅血就一刀溅血。
翻腕,悬手,甩臂抡圆,我的腰身堪堪从两柄刀刃的劲风处滑出去。从两个夹攻者中间穿身而过以后,我长剑前挑,滑出半尺,以免尸血溅身。一秒钟后,身后的两具尸体迎面而倒,在我的裙后流出一条小小的血河。
剑尖微抄,凛冽之气从我指掌处溢出,第三把铁刀刚抡上我的面门,就被我的剑身粘得偏离方向。粘诀一收,电骋雷芒,我在原地旋转身躯,划出一个半圆,第三具尸体在我的剑芒中倒下。尸体还未躺稳,我已然长身而起,撂腕如箭,笔直挺拔的线条人剑合一,长剑刺穿第四个人的胸部,直到没柄。
第五个可能认为我的武器被制,有了出手的机会,向我背后砍来。我放手让开,与第四具尸体错肩而过。突然手肘一撞,第四具死尸手中的钢刀插入了第五个人的胸腹。
手有点软,准头差了一点,第五个人没有马上死。我听着他发出难听的咯咯声,抽搐了好几下,才断了气。
裙角落定,衣袂翩垂。我站在原地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杀气了。
耳朵里嗡然一片,我陡然失去了重心,我感到手中小姐的衣衫从我指尖滑落,整个人也失去了控制一般一泻而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很软。头胀得像塞了一团马蜂,嗡嗡乱叫中撞得满脑子生疼。
我的手刚一动,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你总算醒了?”
如同雪山上流淌的一注清泉,如同玉罄敲击出的一串流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动听的声音。
“喝点粥,你的力气就会恢复了。”一勺温热粘稠的液体来到我的唇边,散发着稻米独特的芬芳。
我喝了两口,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碗粥被我的手臂碰翻了大半碗,滴滴答答洒在被子上,粘稠一片。
“璇玉,把被子换了,再端一碗粥过来。”
“好。”外面清清脆脆的应答声,一名女子脚步轻捷地走进来,为我换了一床新的薄被。那个声音又道:“给你,你是不是要这块遮脸的布?”
我抬起手,慢慢往上摸,可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反而感到一只手在我的眼前摇动,我手指如电,一把握住那只手,是一只很小的手,似乎和我自己的差不多,与那个声音显得极不协调。
那个好听的声音含着诧异:“你眼睛看不见东西?”
“嗯。”我摸到了他递给我的厚布,已经浆洗干净了,我把它缠在脸上。
“这样子你怎么吃东西?”
我把面巾向上提起一些:“这样就可以了。”
“干什么要这样?天气渐渐热了,你会不舒服的。”
“我长得丑。”
“哦。”他又把一勺粥递到我的面前,“喝吧。”
听他说,我发了好几天烧了,什么湿热内滞,中焦内苦。那些一大堆的中医名称我也听不懂,说白了,就是得了肺炎。他还说,他跟表妹璇玉那天晚上赶路错了时辰,遭到强人抢劫,是我出手救了他们。
我只记得自己杀了人,不记得自己救了谁。
“你好好休息。”衣衫悉索,他要站起来离开了。
哦……他要走了。
什么?他要走了!!
这里又会变得彻底安静,什么也没有。我将重新坠落到寂静无人的荒野,除了黑暗和衰草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理我,让我一个人沉浮在这个哀伤的岁月中,慢慢走向更为黑暗的地方。
不!我不要这个样子!
“不要走!”我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要走!”
他很意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似乎要把我推开。我越发紧张起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拉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扯破。
“姑娘,你别这样。”他的声音里有了浓浓的慌乱。
我死死抓住他,哭了起来,我在荒野中被扔了太久太久了,那里一片黑暗一片荒芜,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现在,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可以被我拉住的人,我怎么可以让他走呢?
“你不要走……不要走……”我用全力拉住他的衣袖,他挣不开,叫道:“璇玉,璇玉!”方才那个姑娘奔了进来:“表哥,怎么了?”他慌张失措地用力掰着我的手:“你来安慰安慰她。”
一个柔软的身体将我抱住,把我的头安放在她的胸前:“没事的,我们都不走,姑娘,别哭了。”
“不要走……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我问那个璇玉姑娘,“我真的很害怕,我原先不是瞎子,我没想到变成瞎子这么可怕,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面前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奔,不能跑,甚至不能走路。我在树林里总是摔跤,摔得很疼很疼,就是没有人来管我……”我哭成一团,盲了双眼后我一直没有哭,可是,现在我只想哭,因为会有一双手抚着我的背,告诉我别害怕,告诉我不会没有人管的。
我哭着哭着重新睡着了,每睡着一会儿就会惊醒一阵,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