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玄劈头受了他这个〃乌天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好处吗?我怎么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寿峰斟茶,一味的恭维。寿峰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要多你们亲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没关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呢?〃
说着话时,只见那土沟里两个人骑着两匹没有鞍子的马,八只蹄子,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烟囱里的浓烟一般,向上飞腾起来。马就在这浮烟里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飞一般的过去。寿峰只望着那两匹马出神,沈三玄说些什么,他都未曾听到。沈三玄见寿峰不理会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说,等寿峰看得入神了,便道:〃大叔!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寿峰道:〃你请便吧。〃沈三玄巴不得这一声,会了茶账,就悄悄的离开了这茶馆。
沈三玄手上拿棍子,举着一只小鸟,只低着头想:这老头子那个点得火着的脾气,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巴巴的来找我。幸而我三言两语,把他糊过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这里,棍子上那小鸟,扑哧一声,向脸上一扑,自己突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从前同场中的一个朋友。那人先笑道:〃沈三哥!听说你现在攀了个好亲戚,抖起来了!怎么老不瞧见你?〃沈三玄笑道:〃你还说我抖起来了,你瞧你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阔啊!〃原来那人正穿的是纺绸长衫,纱马褂,拿着尺许长的檀香折扇,不像是个书场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难得遇见的,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沈三玄连说〃可以〃,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去吃喝着谈起来。二人不谈则已,一谈之下,就把沈家事,发生了一个大变化。要知道谈的什么,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一十章
第十回 狼子攀龙贪财翻妙舌 兰闺藏凤炫富蓄机心
却说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个阔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来。原来那人叫黄鹤声,也是个弹三弦子的。因为他跟着的那个姑娘嫁了一个师长做姨太太,他就托了那位姑娘说情
,在师长面前,当了一名副官。因他为人有些小聪明,遂不断的和姨太太买东西,中饱的款子不少,也就发了小财了。当时黄鹤声多喝了几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夸耀了几句。沈三玄听在心里,也不愿丢面子,因道:〃我虽没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凑付着过得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见过的,现在找着一个有钱的主儿。我们一家子,现在都算吃她的。〃于是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瞧瞧。〃黄鹤声也就笑道:〃朋友都乐意朋友好的,我得去瞧瞧。〃两人说着话,便已酒醉饭饱。黄鹤声也不待沈三玄谦逊,先就在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拿出一大卷钞票,由钞票内抽出一张十元的,给了店伙去付酒饭账。找了钱来,他随手就付了一块钱的小费,然后大摇大摆,走出门去。看到人力车停在路边,一脚跨上去,坐着车便走了。
沈三玄看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到了家里,直奔入房。见着沈大娘便问道:〃大嫂!你猜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关家姑娘,是谁吧?她就是天桥教把式关老头子闺女。我在街上见着了那老头子,就会害怕。你干嘛把他闺女望家里引?这老头子,有人说他是强盗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吃''卫生丸''的。〃沈大娘道:〃哪个练把式的老头子?我不认识。你干嘛好好儿的骂人?〃沈三玄道:〃天桥地方大着呢,什么人没有?你们哪里会全认得!你不知道这老头子真可恶,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儿的教训我一顿。瞧他那意思还是姓樊的拜托他这样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干嘛要他多咱们的事?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沈大娘道:〃又在哪里灌了这些个黄汤?张嘴就骂人。姓关的得罪了你,姓樊的又没得罪你,干嘛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姓樊的临走,给了你几百块钱,你们哪里见过这个,就把他当了一尊佛爷了,哪里敢得罪他!就凭那几个小钱,把你娘俩的心都卖给人家了。真是不值啊!你瞧黄鹤声大哥,而今多阔!身上整百块的揣着钞票,他不过是雅琴的师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凤喜和我是什么情分?我待她又怎么来着?可是,我捞着什么了?花几个零钱……〃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钱,天天还要回来唠叨一顿。你侄女可没做太太,哪儿给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像个人样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懒得理他,说完自上厨房去了。沈三玄却也醉得厉害,摸进房去,果然倒在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约黄鹤声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沈三玄倒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可就说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嘛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见黄鹤声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还是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沈三玄心里想着,我哪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答应他。把黄鹤声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
黄鹤声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纱旗袍,只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准红得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这是骑了驴子翻账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嘛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侍候人,她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呢!〃
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
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
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诉他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坐。〃沈三玄巴不得这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说是老街坊,索性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饰得干净,的确比小时俊秀得多。……怪不怪,老鸦窠里真钻出一个凤凰来了!
当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做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上车而去。
原来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