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
复又睁开眼来点点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
说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四五分钟,哇
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
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
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
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
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期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
家树只是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些酒
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
大家在外面坐时,凤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
喜却在里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次。家
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
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
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
AE?包容下去。她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
那末,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
当下沈大娘将门帘挂AE?,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
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
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
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看有这些人,就在
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喜将身子挪一挪,
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
楼。……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要向上
一坐;然而她的AE?力不够,只昂AE?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摇头道:
“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
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
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
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
家都寂然了。只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AE?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
里,那一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AE?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酒
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这不是梦,这
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
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诊的钱,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
不要紧,我自然给他。”
大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AE?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氏父女
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
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
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三个人,都很沉寂。凤
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气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大夫,正是从前
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
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
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
道:鞭子抽伤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父
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针,说是给她退热
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
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
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
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
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树
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
“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
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了。
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
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
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
现在她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用费,明天叫疯人
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
当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之后,沈大娘已将白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
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
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象……〃连忙抄AE?衣襟蝍e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
道:“大婶,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块
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
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
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
你容纳不容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一
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么办法
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术教师,始终没有请着,
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你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
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
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
倒好,八十岁学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
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
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
了。
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的机会,这时听寿峰说到〃环翠园〃,便插嘴
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
呀!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事了,你叔老太爷不是很阔吗?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
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
耳,突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
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三玄,你还不出去
呀!”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
这时,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说,见寿峰一开口,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
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
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
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
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
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
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AE?琼楼玉宇,玉树琼花,痛饮
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
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
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
道:“咱们都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
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别回
家。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