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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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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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妹,你想不想让哥出息?”
  妹说:“想。”
  他说:“哥想当兵。”
  妹说:“我咋办?”
  他说:“哥想给你找个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说话,盯着哥的脸,像看十五满月,从中士脸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不消说,那当儿中士是个好哥,脸上漾满兄妹情义。明月星光,在院落浇洗如水。那院落奇静又奇静,蛐蛐在墙角,叫声如歌,一阵欢过一阵。中士记得还有老鼠,在他们脚前摇摆来,又摇摆去。
  兄妹俩就那么坐了许久。
  忽然,妹妹在腿上拍一下蚊子,又用小指甲在腿肚上抠了,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样东西,问:“能出息?”
  中士说:“我能入党,入党回来能当大队干部。”
  妹妹说:“你验兵走吧,我看家。”
  中士说:“你不嫁我能放心走?”
  妹妹说:“横竖我不嫁!”
  中士就不接话,把自己放倒在一张席上,脸和天平行,蒲扇掀动,风从他肚顶刮过,直吹到妹的身上。妹很凉快。他热。一道流星从他眼前滑过,拖尾像烤着他的身子。过一阵,他把蒲扇往肚上一拍,翻个身。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中士还乡(3)
“睡去吧,哥是瞎说……明儿还是割麦。妈的,这天!”
  中士在责任田拔了好一阵荒草,累了,把手伸开,见手上染满草绿,草绿中还有个小泡,雨滴般透明,就用野刺挑破,挤出一线清水,在空中摔几下手,觉摸不疼了,才又望天走去。
  网兜在他背上一扭一摆,有瓶罐头不断敲他脊梁。又走一程,中士折下一节树枝,把兜儿挑着,像挂着一只灯笼。这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显得小了,似乎有束光,灯柱般直照脑壳。他觉摸后脑壳热如烧饭锅底,于是步子也热急。影子在前,他踩着自己影子走。庄稼地一片一片被他丢下。到前面时,岭路一弯,跌进沟里,也就把中士牵了进去。沟里有溪,水汩汩,水草却把溪水严严盖了。溪就如躲在草间的一条白蛇。草腥味满沟流动。
  那天,就在这样的溪边,中士和妹妹挑水,栽红薯苗。一担两个大桶,从沟底担到山顶,要一晌工夫,路上少说三歇。实在挑不动了,妹就坐在溪边不动,把脚伸进水里,脸上贴着愁容,如张着一块黄布。
  中士把四个水桶打满,望望太阳,像望着救不灭的大火:“奶奶的……天!”
  妹妹看看天,看看哥的脸,说:“快验兵了。”
  哥说:“知道……”
  妹说:“你去验吧。”
  中士看看妹妹,起身走到沟边摘几片桐叶,一个桶中放了两片,以防走时水溅。然后,目光挂着坡上黄焦焦的土地,说算啦,当了兵也不定有意思,有出息。妹不看哥。她两脚在水中对搓,声音像干裂浊重的开门声,在沟中沉沉滞着。我听说了,妹说,全大队找不到年轻党员,说谁是党员,谁就能当村干部。
  中士挑起水担,说:“我当兵了……你咋办?”
  妹起身,将扁担搁在肩上,直腰,没挑起;又直腰,又没挑起,说:“我嫁。”
  “嫁哪?”
  “哪都行,反正都是跟人过日子。”
  “你把水倒掉半桶。”
  “不倒。”
  “倒掉!”
  “我担得动!”
  她就果真担起了水桶,身子朝地面缩去,人矮了许多,唯脖子,越发细长,像红皮树枝朝空中探着。这么,中士和妹妹就如拉车瘦马,一寸一步朝山上挪动。天在他们头顶悬着,吱哑的勾担声,在天下头上打颤,缠在草间的细路,被他们踩得起伏。妹妹在前,中士在后。路上,他说歇吧,妹对着山说,不歇。一路上,妹就果真未歇。她的腰脊弯着,像弓。他总以为他会突然听到一声山裂,然后妹就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腰脊如树枝般,咔嚓断了,两个水桶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地朝山下滚去。可是,妹的腰脊就那么弯着,且越发弯去,可却硬是未断,如骨中牵了柔韧皮绳,直到妹的两个水桶越来越低,将拖着地面,她也没有放桶歇息。
  快到山顶时,太阳极低,仿佛伸手可摘。日光在黄土上晒一层灰烬,脚轧过去,腾起一层黄烟。妹似乎实在挺不住了,她就用力把担子朝天上一拱,换了肩,回头说:
  “要是你能入党当支书,妹嫁给瞎子瘸子都成!”
  说罢,妹又挑着水担上山,她努力把弯脊拱起来,把肩平端着,所以她就仰着头,眼盯着头上的瓦色天。
  站着没动,中士忽然觉到肩上的水担重极,再不歇阵,腰骨就真要断了。他拿手扶到腰上,摸到骨头在他手缝间颤抖,慌不迭儿放下水桶,蹲在地上,望着妹妹一挺一挺走上山去,终于进了天里。
  前面就是陈村。
  陈村同样是百口人家,房子零散错落。树木倒旺:泡桐、槐树、杨树、榆树、椿树、栗树、皂角树等,都是北方山区的家常树,并无奇异,且成材者居少,多是歪歪弯弯扭扭,造一片树阴罢了。远看这陈村,在日光中,就如望见一块黑布飘挂在青青黄黄的坡面。
  中士的衣服很扎人眼,在这热天,村人们的衫儿都是披披挂挂,似穿非穿,而中士却着了军裤、衫衣。衫衣扎在裤中,还拉出一点,半盖腰带,远看近看,都是从部队上转回来的。于是人来到陈村,一群孩娃、闲老就在村头接瞧。
  他知道妹家住哪,可还是要问:
  “我妹家住哪?”
  “谁是你妹?”
  “陈饼子家。”
  “搬家了,村后头一户。”
  中士想,幸亏多问一句,就踏着胡同,朝后村走去。胡同里几层绿阴,人走胡同如游在水里。有几个男孩娃,在中士前面跑着,不时回头张望。不消说,是到陈饼子家报说有人来了。
  中士一身凉爽,在胡同里东张西望。这胡同极老旧,老是由各户院墙、后墙、山墙组成,墙上的泥片皆已脱落,蛛网在墙角结着,偶有一门一口,也躲躲闪闪,退到胡同墙后。去年的旧对联、旧柏枝还依然贴着插着,显着规矩。胡同里是板结的干泥路,一尺远坐落一个泥疙瘩,中士每走一步就如踏上了一座峰岭,一迈一迈很惬意,像城里人在铁路上踩枕木散步,不一会就把这破落胡同丢在了身后。
  到将钻出胡同时,中士站住了。
  妹妹在面前。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门框上,怀里抱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中士,身边站几个刚跑来的男孩,一动不动,一言不言,眼角有两粒清泪牢牢结着不肯落下。她怀里的孩娃,也一样望着中士,眼里满是疑光。
  就这么,一阵好静,如一个村落都没了人样。中士始终看着妹的额门。妹的额门原先──三年前十七岁时光光洁洁,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儿就刻满了沟渠豁崖,像一片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只知了从他们的静中挣扎着叫出了声,僵着翅膀飞走了。
  妹把怀里的孩娃换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盖严实露着的白奶。
  “啥时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离开门框,朝前边走来。
  “回家吧,站着干啥。” 。。

中士还乡(4)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着手中的孩娃。
  “刚搬……叫舅。”
  中士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孩娃,嘴边僵硬了一个笑。
  “还不会说话吧?”
  妹笑笑。
  “会叫爹啦。”
  中士心里漂一个酸楚。
  “你写信没说……”
  妹过来把孩娃塞给中士,又接过中士挑的一兜儿东西。
  “是个女娃……”
  中士猛一下扔掉肩上的干棍,把女娃抱紧了,如箍在怀里。女娃在他胳膊中挣着哭唤。
  妹妹瞪一眼女娃,前走两步,又回身捡起中士扔的柴杆,回家了。
  中士跟在妹妹身后,盯着妹妹的腰脊。
  她的腰脊真弯了,些微地,隔着她的单布衫,能觉摸出她的腰脊节,一凸凸、一凸凸,如胡同路上凸起的泥峰。
  妹妹的腰脊牵着中士进了新房院,一前一后,走得很沉。
  中士入伍时也这样。他们兄妹路走得很沉。她前他后,一个牵着一个。新兵集合是在公社院里。一座新院,地上青砖,墙上青砖,房顶也压着青砖。青得人身上发冷。他们家离公社路远,一早起床,到临午才赶到公社。公社院里,连角落里也山堆着人,都是送行的,说话声煮成一片。中士和妹妹一进院里,到报到处签个名,妹就很不容易地找了个僻静角落,是在厕所墙下,臭,没人去,他们就往那里躲去,妹妹提着行李在前,他被妹妹牵着跟在身后。
  那时候,妹妹和陈饼子已谋了面,算相过了亲。当时,陈饼子说我对你没意见,你呢?妹说,我思谋思谋再给你回话。相亲是在媒人三奶奶家。从三奶奶家回来,妹妹就问中士:你见过陈饼子家妹妹吧?中士说见了。妹妹问咋样?中士说她长得还水灵。妹说她没文化,不能读信。中士说那我就不给她写信。妹就直问:你对她没意见?中士说我没意见,不知你对陈饼子有意见没?妹说你对她妹没意见,我对他也就没意见。
  如此,这门换亲就算初定,中士妹嫁给陈饼子;陈饼子妹嫁给中士。双方互不接送彩礼,从简办事。中士参军前,这些事情都议下章程,所以,一到厕所墙下,妹妹就望着中士,思想一晌才柔软开口。
  “哥,我想向陈饼子家要些东西。”
  “要啥?”
  “衣裳,只要一身。”
  “哥到部队给你买……”
  “我想让他家买。”
  “你今儿让他买,明儿她妹就会让哥买。”
  “不会。明儿我嫁过去,就当了他们家的家。他妹会听我的,我是嫂。嫂如母!”
  中士默了一阵,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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