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女儿,已把家里的一切准备传给我,所以我必须更小心更有责任,这样才能扛起我的家。”松娜眼睛睁得斗大认真地说,根本无视头顶上的艳阳如何刺眼。
摩梭人面对走婚情爱的严谨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她们到底还存在着多少恒久与不变的思想?在松娜的身上,你看到了新旧血液的相互交织。过去传统的走婚,早已不复存在今日的泸沽,而未来呢?你只能希冀,面对外来强势冲击的摩梭文化尚有自己的一缕余烬;但,你知道终究每个自主的生命,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导向和命运。思索至这,你的心不禁微微胀痛了起来。
松娜是摩梭传统下被挑选出来延续自己传承的女儿,她亮出手腕上那只银环,告诉你这手环愈戴会愈细,因为它会渗进每位戴过它的人的血液里,这就是她的命运和责任,以后她也将把它再传到下一个掌管祖母屋的女儿身上。这位泸沽湖二十一岁的女儿,知命沉着,两颊间竟已微微长出了些白鬓。她的两位姊姊都在遥远的都市打工,然而,她确信有一天她们将回来,继续做湖的女儿。
你终于忍不住拿起相机,对着湖面上所切割的天工,一连拍摄几个水波荡漾的镜头。松娜指着湖边峭起的岩壁,开始述说——最早以前,这块湖泊本是干涸贫瘠的土地,曾有个小孩就在那岩壁下方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于是大鱼跟小孩约定,若能保密它的所在,小孩每天便可割下一块它身上的肉。很神奇地,那鱼竟能长好前一天被取走的肉,使得小孩和他的家人不再受饥荒所苦。可是有一天,这秘密不知为何在村中走漏了,贪婪的人因此都想借机占有那条神鱼,便伙同众人到洞里把大鱼抓出。想不到当大鱼被拖出洞口,地底的水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片村庄。所幸一位机警的母亲即时把她的小孩抱进正在喂猪的木槽,但自己却淹死了。后来,那幸存的小孩就成为我们摩梭人最早的祖先,而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生命的母亲,这块淹没的土地便命名为“母亲湖”。
噢——你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你们猪槽船和泸沽湖也被称作母亲湖的由来啊!听松娜说故事,你多么希望这沿湖迤逦的路径,可以无止境地漫长下去。
从云南的泸沽湖徒步到四川边境的摩梭村落,已过了一天光影。松娜在村头的小商店买了米酒、香烟、饼食,准备去拜访她的阿姨与舅舅们。这里是她童时成长的地方,她充满回忆的神情,指着那里是以前的学校,那里是玩水的池塘。八年来,仅仅十几公里路程,她却再也没有回到这母亲的故乡。松娜在记忆中找寻阿姨的住处时,遇上了某位认出她的表哥,她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之后,松娜塞了一百元给他,她说表哥有肺病无法工作,这里又比较落后,赚不到钱。
泸沽湖的女儿(6)
松娜转述:“表哥说那条上山的路很难走喔,我们要租两匹马,带上棉被、粮食、饮水和蜡烛,还得雇一位熟悉山路且能与彝族沟通的导游。否则两天内不是走不到神女山,就是先遭那地盘上的彝族流氓抢或杀。”听完,你耳根后不禁紧缩,问了松娜的看法,她一脸不容妥协的表情。一名女人冒险犯难的追寻之旅,“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不仅是她,或许也是你自己的。
在踏进松娜阿姨家前,她只交代你一句话:“不能谈起关于‘走婚’的问题。”尽管你没有好奇到会无故去问这类问题,当然还是点头悉数照办。四川境内的摩梭村,单调,简朴,中年以上的女人几乎无法听懂汉语,男人则相对踏实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云南那几个旅游村落中的男人,似乎整天只会打牌,唱歌,跳舞,干点轻松的闲活。这个母系的国度里,虽然重女,却不轻男。经过八年,松娜的阿姨们都拥有自己的祖母屋了。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
松娜带着你走临三位阿姨的家,由于语言的隔阂,你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塘边听她们讲述空白了八年光影的话,从松娜的语气和态度判断,她显然已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女人了。
月光的触角缓缓从高崖垂壁落到树梢,屋檐,延伸至湖面,形成一座上达天听的皎亮阶梯。四面山峦波纹般微笑环围着黑夜里的泸沽湖。
辛劳的女人们都留守在家,松娜只能宴请到表哥与舅舅们在路边吃烧烤。这场家庭聚会,并不因为多了你的存在而有生涩的气息,你意外与他们融洽得像一家人。他们尽情唱着摩梭歌迎接你的到来。两杯黄汤,你回他们“望春风”和“阿里山的姑娘”。松娜一杯杯痛饮后还一直为你挡酒,你啜了一口她就灌下一杯,你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的方式,尽管看了有点心疼却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聚会迟至子夜,才终于散去。你原本以为松娜与你都将投宿到她某个亲戚家中,但她却一步一拐地去找夜宿的地点。她醉眼晕茫地说:“谢谢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跟你偷偷说一件事情,可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点着头)我的亲戚们,都以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向他们解释,你会生气吗?”你虽然回答“不会”,但却不知如何把话再接续下去,独自闷闷地想,为何她不跟那些亲戚们解释呢?走进房间,她整个人直趴在眠榻上没有一点声息。你躺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倒看窗外的星斗位移,竟难以成眠。
秋天的芒草向水源头处试探,传递着信语。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可否能成为追寻自己的地方呢?第二次公鸡啼鸣时,你们整装就绪,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林。
强烈的日照,松软滑溜的泥土,陡斜的山径,荒草杂生高过膝。在翻越第三道山路时,你远远落在彝族老向导与松娜之后,他们长久在田野练就的筋肉劲腿,如深根的麦穗般饱实,坚强,完全胜过你在城市里适应平铺水泥地的弱足。
松娜停在峭滑的土坡上,伸手拉你,这一拉,她的手却始终毫无松弛的迹象,害得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不清楚哪种呼吸频率出了问题,手心微微冒现羞怯的汗。为什么你的手不主动抽出来?为什么她还不松手呢?你的心千头万绪在翻腾在搅动着。
这山径或许是一条川滇茶马古道的分支。土丘裸岩上依稀可辨识出马蹄踩过的印记,你们仿佛重现古代的马帮穿梭在林间田野里,只是这次不是运输货品,而是“寻乡”——寻找那一位泸沽湖女儿心中的原乡。
泸沽湖的女儿(7)
你拿出指南针与地图交叉比对,判断顺着此条小径直往北走,应该会到达四川木里地带——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1884-1962,美籍奥地利人,曾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家、撰稿人和摄影家等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中国云南,先后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云南、四川进行二十多年之久的科学考察与探险活动)的手记曾描绘那里有牛奶般的河水,及神伟壮丽的贡嘎雪山,央迈勇雪山;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所描绘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所命名的“香巴拉”(香格里拉),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指涉着那熠熠生辉的地带。
老向导牵着马匹直往前走,总一副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只有你递上香烟时他才咧嘴笑一笑,得意翘露出鞋面上的脚拇指。
这僻远山乡疏落的民居,大多都筑起人高的木刺围篱,当你们行过时,家犬便会突然跳出凶狠吠叫,在门首观瞻动静的主人们多是鹰眼的表情,警示意味浓重。可你们也有遇上戴着伞帽的彝族妇人,拿出竹筐中的苹果,大方供你们充饥解渴。一路上,你们都是默默地爬,用浃背的汗水取代了言语。
“苦不苦?”松娜拿起手巾想为你拭汗,你反射动作偏开了头,接过她手中的巾条。晚间你们落脚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升起火堆,煮水,吃着泡面。彝族向导一直催促你们多喝点水,要每人都在离火堆十米的地方洒些尿水,据说,这样一来可以对邻近的野兽宣示领地,二来还可防止孤魂野鬼无端的干扰。
你将棉被折成两折,裹身在夹缝里,松娜闷不吭声把她的被褥移至你的顶方,对你微微笑。你一边躺着,一边心想是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话呢,想法还正盘旋在脑海,身体却先睡着了。
夜时的虫鸣声大噪,你仿佛在梦中仍然可以听到,山的声音,树的呼吸,草在拔高,花在煽情,远方泸沽湖底的水汹涌无波,寂静但骚动。早晨的露水悄然凝重。你们先往北切,再往西南走。松娜意外扭伤了脚踝,但她坚持续行,咬着牙,额上的汗珠愈渗愈大,且不容你来搀扶她。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还硬着性子说,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
又再经过一天的光影,你们才终于看见神女山头飘摇的五彩旌旗。洞壁外,立着两根髹红的木柱,那洞隙只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行。老导游说,还得继续往里走百尺,才能抵达神女最私秘的部位。你和松娜擎着微弱的烛火步入洞内的甬道,彼此的咳气声清晰在两壁间回旋反复,你能感觉她是紧张的。她紧绷的心情如同初破羊水的婴儿,现在她要自那母腹中的阴道,重新上溯,返归到她曾经安然熟睡的地方。
甬道尾端敞开一处两米长宽的空间,四面贴满各种面额纸币,最底部的岩墙上微微肿起两叶层状的折皱,表面油亮光滑,中央绽裂着细小的孔隙,还不断滑渗出滴滴甘露,那下方正好生成一碗状凹槽石盆,恰恰临接这天然的流液。你看着松娜磕倒在女阴面前虔诚闭掌祈祷,两颊上静静淌着透明的泪光,不禁莫名也感动了起来。这女阴崇拜的历史不知流传了多久,寻乡的松娜不知,老向导也不知。他们尽心地朝拜,从不多去质疑信仰的缘由。
第四天的夕阳下,你们回到了泸沽湖畔。松娜说她终于完成自己生命中一场必然的旅行。相对于你的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的牵引,松娜轻轻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