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不是向谁说的,也像是向我和大哥两人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却在这一眨眼工夫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怪怪的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的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里,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 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大哥在河边蹲下去。两脚在河道里,聚集着一堆落叶。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条纸捻,在一头点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凑向张开着伞的一个破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这把黑柄的伞,正是阿际说的那把鴫原的遗物。
伞着了火,风一吹,很快地烧着了伞沿。火花飞到大哥手背上,他却一动也不动。火焰成了一只火圈,被风一吹就整把地燃烧起来,大哥这才放开手。
伞落在水面上,随着漩涡打了几个旋,然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过去一般地随波而下。两天来的雨使河水流得很急,那团火也飞鸟一般地拖着尾巴远去。大哥还是定定地目送着它。
火变小了,末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浊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传出一句话。
「阿次,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赌场出了个小小纰漏。
那个晚上,场里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是一身刺眼的崭新西装,还油亮着头发。这小家伙的打扮,当然是会惹人注目的。从这种打扮也可以看出,应该是第一次混足赌场。不住地东张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从相当厚的荷包掏出钱放在席上。还常常半路上换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热气,有了这样一个角色,便觉冷漠多了。
小家伙正好坐在大哥对面,很快地可以明白,他是在学大哥的样子。明明押在单这边,看到大哥押双,就慌忙转过来。大哥顺了,一路赢,然后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输了一局。那家伙倒奇异地押在另一边,好像早就料到结果似的。大哥的钱往小家伙那边移过去了。小家伙那得意的笑,当然是惹眼的。大哥面不改色,但倒也可以察觉出焦躁。
大哥又赢,接下来又一局输。这次,小家伙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这位年轻朋友……」
大哥的低沉噪音戳破场子的空气。
「你还不懂赌场的起码门坎,实在不应该来玩。这里,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玩玩的地方呢。」
这时,躱在背后的另一张脸,从小家伙身边露出来了 。是唐津的人,常在赌场出现的。这人好像想说点什么,这便使大哥冒起火来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挥,掴在小家伙脸上。啪!发出了一声好像用竹刀砍的干裂响声,从细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出,拖着小家伙离去。大江的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劝大哥,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座。
事情只是这些而已。我虽然从来也没看过大哥会这样激烈,却也不以为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大哥和春天时分大不相同,他在场子里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赌场,大哥把外套交给我。往常,他都会说一声「去吧!」,可是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还有话。
我想起来赌场前,在浴室蹲着身子为他洗脚时;他也好像有话要告诉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浑浊,他开口就要说话了,却又吞回去了。
「不,没什么。」
大哥说着就住我背上推了一把。这时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扬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过这时也没去留心。
来到阿际家,这才看到手背下有一丝血渍。错不了。 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际擦身而过后,提过一次就没有再提的话,这必定就是他想说的。
——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里藏着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给我的。
这一晚分手时,阿际又交给我一条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
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增加了一张雨牌。
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我总算模糊知道了 。
小心折迭好毛巾,这才回到家。大哥却还没回来。
后来我听人家说,就在我和阿际睡觉的时候,组里出了一桩事。
原来,大哥给赏了一个巴掌的小家伙,是和唐津有勾结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这小家伙刚从英国回来,公爵要唐津当向导,逛逛夜里的玩乐世界。
大哥回到组里不久,唐津的一个代老板带了几个手下,来到组里要求做个了结。也许,这件事可以说是就想和萱场组拼一场而设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当儿,大哥起身进里头去了。
人们说,还不到一分钟吧,大哥又出来了,脸色是苍白了 些,却也跟平常无异。右手用白布裹着,还在殷殷地渗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两半的毛巾交给那位唐津组的代老板,平静地说:
「请交给贵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后一根手指头。
别说只是小指头一根,就是有胆量的人,砍的时候,有的人会失神,有的人会呼天抢地。大哥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使唐津的来人铁靑了脸,默默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也不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住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果然,那件赌场里的事件成了导火线,从这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故意找碴的事态。
这种情形继续大约十天,一径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往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
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同过头,盯了我一阵。
「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夺口反问了一声。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鴫原际。
「才不,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出乎意料之外。
「是咱们老板——萱场辰藏。唔,就明天晚上去下手好了 。」
大哥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
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偁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萩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萩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出外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太理想,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地,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了夜里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厮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动摇。番代鎭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
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赌场里的事件,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姊头两人。大姊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躱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这里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踩上榻榻米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抑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讶异的脸浮现。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光只对准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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