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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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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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是这么讲,可是我敢说,坡上住的人,不会有几个认识这个名字的。

  人们只知道,他这个人是干代书那一行的。

  门口宽不过五、六呎,又是独居,自然不会与邻居街坊有多少来往,因此「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已经很充分了。

  窄窄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上书「代书」两字,权充广告牌。不愧是干这一行的,字迹确实够气派,可是每逢起风的日子里,总会看到那张纸的角落剥落了,在不牢靠、格格作响的玻璃门板上瑟瑟颤抖着,好像就要脱落飞跑似的,正显示出那人平日的生活状况,看来寂寞极了。

  尽管如此,倒也名副其实,出入的人还是不算太少。

  这也难怪,地点既在花街上,女郎们又多半来自附近寒村,读书识字根本谈不上,所以嘛!那些女郎们为了给故乡写写信,或者汇笔款子回家什么的,便不得不上门来请他代笔了。

  有时大白天,我在屋里睡着懒觉的当儿,传过来玻璃门板咿呀作响的声昔,接着是「代书先生,拜托拜托啦」,是年轻女郎的嗓昔,好像还很年轻很年轻的,听着这一类话,却也是一番乐趣呢,

  是,是,那男子很寡默,叨在邻居的情谊,我不免偶尔也上上门,请他写写贺年片一类的,有时没事儿也过去聊聊天,在公共浴室碰上了,也会帮他擦擦背,可是到头来,总没有能做到融洽无间的地步。

  不,不,他决不是故示冷淡、拒人千里外的那一种人。

  就是那种静静的样子,还满年轻哩,倒有点超然物外的感觉。

  阿缝有时也会过去,请他写写家信什么的,有一次还说:那个人有点像和尚呢!

  我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些无聊话,他可从来也不露出不高兴的厌烦样子,白白的脸上多半漾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的笑听着,并且我和阿缝请他代写什么,根本就等于是免费的。

  他一定知道女郎们都是把那种「血汗钱」一分一厘存下来,寄回老家去的,收费从不固执,所以赚的钱必定也是非常有限,也因此风评很不错——是,是,就是在人家知道了他是那桩可怕的事件的元凶之后,坡上的人们还是有不少同情他的。

  是五月间的事。

  好像梅雨提早一个月来了,一连几天雨下个不停,连坡上的灯光都好像在埋怨客人差不多绝迹了,在雨丝里亮着蒙蒙的光。

  是入了五月不久,雨就开始下的,藤花要告别春去似的,开始着上了颜色。彷佛这早来的雨是个凶兆般地,就在连朝的霪雨日子里,在坡上接连发生了凶杀事件。

  其中一件,记得是开始下雨后的第三天吧,被杀的是一位早过了五十的老人。

  地点就在坡下码头尽头,老人那枯枝般的躯体,在一艘废船旁边半埋在砂堆里。

  胸口有匕首捅了一刀的伤痕,头壳用石块击烂,是好残忍的死法。

  这以前,花街嘛,年轻妓女因为债务缠身,投海自尽的事件并不算太稀罕,还有因争风吃醋而来的流氓无赖之徒,来个腥风血雨的凶案,也不稀奇,可是像这种残忍的谋杀,却也成了整个街路上轰传一时的事件,而风声还没静下来的时候,下一个命案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汉子,竟然横尸流贯市中心的一条河上的桥畔。

  胸口一刀,面孔砸烂,如出一辙。

  据说,近傍垂柳,还把叶子来回地抚摸着血肉模糊的脸呢!

  警方判断是强盗或者疯子做的,进行搜查,可是不但没有能查出凶手,连被杀者的身分都没法查明。

  那是因为这里是港埠,外来人出入得多,加上死者面目全非,凶手又从死者身上抢走衣着以外的一切物品,故而根本没有线索可循。

  坡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与震动。

  诸如:有个逃狱的,潜来本镇啦;几年前投环而死的妓女君子在作祟啦,种种流言,不一而足,坡上的寻芳客,本来就因为雨而少了很多,这么一来更是绝迹了,阒无人影的夜雨里,只有妓女户的门灯散发着空蒙蒙的光。其后约半个月间,总算平安过去,祭礼的日子渐近,事件也减少了些当初的血腥味,偶尔有三弦声传出来了。就在这样的当口,好像要给人们心里的间隙沉沉一击般地,发生了第三件案子。

  是,是,这第三桩,我是听阿缝告诉我的。

  那是大拜拜前七天吧,使整个街路湿漉漉了将近一个月的久雨.那天早上总算停了。

  头一天晚上,我因为有点事回到邻镇的自宅。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些。

  是没有察觉到阿缝的动静,不过也以为她是一如往常,到坡上的神社参拜去了,无意间往外一望,却不料阿缝的背影正站在院子里。

  那是三坪不到的小小庭院,不过爱美的阿缝把它整理得很好,不同季节的不同花朵,带着一抹女人纤指的柔媚,在那儿盛放着。

  雨是停了,天空倒还一片墨灰色,晨霭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绿叶,经过久雨洗涤,格外鲜艳。下雨期间开的藤花,在雨停前的一阵骤雨里被打下来,整个院子里铺满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缝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着藤架上的叶子。

  「阿缝!」

  我叫了一声。她的后颈晃了一下,脸就回过来了。

  「在看什么?」

  阿缝没有马上答,片刻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

  「生命。」

  那嗓音,仿佛一下子就治失了。

  看看她指的方向,在叶丛里躲着一串未谢的白藤花朵。

  「哇!好倔强的花,淋了那么久的雨,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生命。真了不起!」

  我感叹着说,阿缝还是微笑着,眼光仍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问非问地说:

  「先生,死,也是命,不死,也是命,对不对?」

  阿缝的丈夫,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从老家那边来了消息那天晚上,她让我看了看信——哎哎,总算了啦!以后不用再让您凑钱啦,先生,咱们就用以前汇过去的药钱,开个小吃店吧——她这么说着,脸上连一丝悲戚也没有,末了是回去参加葬礼,却只一天就又回来。说起来也是的,打从像个女孩儿那样的年纪起就开始为丈夫的医药钱东奔西走,受尽苦楚,却也是一夜夫妻百世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无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时形单影只的无告,更觉阿缝的可怜可悯,然而就在这当儿,她却突然发出不同的声音说:

  「先生,这个先别管,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出了人命呢!」

  我几乎一怔。

  「而且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过来问代书先生的事。听口气,好像那个代书先生有点可疑呢。」

  「那个代书,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吗?」

  手上的旱烟管掉了,我都没有察觉,眼光却奇异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那个五月的早晨。阿缝说是不死,也是生命的一串花,就像是一盏白色的灯,蒙蒙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常夜坡是从小山丘上,一条河流般流下来的街道,而赤间神社在坡顶,刚好可以把整条花街一览无遗,是个小小的神社。

  因为名称有个「赤」字,所以鸟尾和社殿都像常见的稻荷神社般地髹成朱红色,这以外就没有任何特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小型神社了。

  据阿缝说,昨晚就在这所神社里又有人被杀,手法完全与前面两件一样,死者脸部被击烂,惨不忍睹。

  也是个男的,年约四十五、六。

  「喏!一进去,右边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树下面。」

  我关心的,还是这次的事件,怎么会扯上那位代书先生。

  「先生,听说,神社的庙祝做完早上的祷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庙祝问了一声是谁,那人就跑开了。庙祝说好像就是那位代书先生。然后,才发现到尸首。」

  「那里晚上是没有灯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没有月光。怎么可能看出是代书呢?」

  「这我就不懂啦,可是庙祝来过几次隔壁,请代书先生写祭礼用的牌子,很熟悉的。」

  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说法的口吻,把代书当成凶手了。这不太无情了些吗?

  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地怀疑人家呢?是想这么说她的,却也先问了一声:

  「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还问了什么吗?」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其它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怎么啦?」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

  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

  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悒,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

  阿缝稍停才说: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

  她也老大不高兴了,这以后双方都不再开口了。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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