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走几步后,隐约看见那人身上背着黑色的吉他套,难道真的是他?这次
我没有回答自己,而是快步走了过去。
(七)
真是他,但我没有立即叫他,我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觉察到,他低着头,像
是在沉思或回想着什么。
我叫了他一下。
“是你?”他抬头看到我后,脸上闪过一丝的兴奋。
“你今天没有回去?”
“我想看看这里,见最后一面吧。”
“以后你来到这里,同样能见啊。”
“或许我以后都不来这里了。你觉得冷吗?”他突然这样问我。
“不冷啊,现在是夏季呢。”我说。
“我有点冷。”我看见他真有点发抖。
“会是感冒了?”
“没有。你听过‘老虎的由来’这个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在一片森林里,本来没有老虎,只有一群猫,这群猫和平相处着,相敬
相爱,可有一天,一只强壮的猫夺取了一只弱小的猫的食物,它发现这样做很好,
可以不劳而获,这种思想很快传染给了其他许多的猫,而弱小的猫只是一部分,
并且,他们有的屈服,有的奋起反抗,于是,猫之间发生了战争,为了生存下去,
就必须比敌人更残忍,就这样,每次斗争中活下来的猫都是最残忍最强大的,到最
后,他们和弱小的猫根本就是两个样,他们成了老虎。”
“这个故事很荒唐,但还有点道理。”
“其实那些猫很愚蠢,它们仍和以前一样互相帮助,互相努力就能够很好
地活下去。”
“可是谁先放下屠刀,放下残忍,它就会被划分到弱者中。”
“不错,所以它们要继续斗下去,不管动物和人,都害怕做个弱者,于是,
我们便残忍,便拿着刀,可我们陡然会发现,我们还是在颤抖,我们本来就只是弱
者。”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地面,他停止了,像是等我说,又像是在做片
刻的休息。我没想到适合说的话。
他朝我看了一下,继续说:
“我应该算个弱者,我来到这里,被骗,被坑,被威胁,我的尊严全没有
了。”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我觉得他陷入了这个阴影里,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只
说了句:“忘记那些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愚蠢,能忘记的事,还用得着说
“忘记它”吗?既然忘不了的事,又岂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这里的车子好多啊,每秒钟就有几趟。”他忽然说。
“恩。”
“你想家吗?”他又说。
“不想。”
“我本来也不太想,现在也不想,一想到家,就难受,但我怀念童年时的
那个家。”
“童年其实未必真的就很美好,只是回忆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但童年是人一生中最无悠无虑的岁月。”
“你相信有鬼吗?”他忽地又这么问。
我没在意他的这句话,只是随便答到:“不相信。人死了就和做梦一样,
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睡着后还可以做梦。如果死了以后还能像梦中一样生存着,也是件好
事。”他又问我:
“你怕死吗?”
“我当然怕,我还怕没有饭吃,怕没有钱花,怕没有女人陪,怕生活太平淡,
而后面的几种怕常常是混合起来后再让你怕的,算过来算过去,这死还是最不可怕的。”
“你见过死人吗?我以前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不久前才见过。”
“我也只见过一回,你不久前?是在哪儿?”
“我在信里面写了。你见到死人时是什么反应?”
“那时太小,还不知道死的含义,没什么感觉,而在过了许多天后,
我知道死就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才伤心地哭了起来,大约每天晚上都要哭,很
想哭,哭着,又能得到母亲的呵护,所以有点喜欢哭,但过了一个多月后,就没
哭了。”
“死的是你什么人?”
“奶奶。”
“现在还哭吗?”
“当然不哭了。”
“记得她的样子?”
“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好。”我答道。
(八)
他朝距我们这里三四十米远处的电话厅跑去。他打电话打得很快,但
转身回走时,又走得比较慢。等他走到能听清我的话声的地方时,我问他:
“你的手机呢?怎么不打手机?”
“我卖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就回去。”
“买票了吗?”
“还没有买。”
他没说话了,站立着,望着天空。今晚有月亮,半圆的。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人的诗真的很美丽。”
“的确是。”
“但一个人没有离家的愁苦,是写不出这样的诗的,也不能真正理会
它的美丽和哀愁。”他说。
“对。”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说啊,客气什么?”
“做一个见证者。”他笑着说。
“见证者?”
“等一会儿你会明白的。”我仍有点莫名其妙,但点了点头。我不愿在别人跟前显露出自己的迟钝。他蹲了下来,双手把脸捂住。我往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车。
天下的车如此之多,却没有我容身之辆。
他用力地搓了几下脸,然后用手将额前头发往脑后理。大概是满意了,便又站了起来,双手往
裤袋里插,却没插进去,于是只好随着双臂抱在胸前。
我仰视着他,样子很酷,只是没有青春的活力。其实一个男人帅不帅也就那么回事,关键
是要有男人的成熟与从容——我当时如是地认为。
在呆呆地盯着水平前方几分钟后,他又把脸揉搓了一阵,随即,又蹲了下来。在蹲下来的同时,嘴里大声嚷出两个字:失败。
我本来打算说点什么来开导他,现在不必了,因为他在朝我笑,是自我解嘲地笑,由于一截嘴唇
被咬了进去,才没有大笑,也就使这种笑显得很勉强。
“失败是成功他妈。”我想逗他,使他真正笑起来。他却把头又埋了起来。伴随着抽泣声。
一两分钟后,他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你见过我这么大的男孩流泪的吗?”他的语调使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小男生,就是个小女孩。
“没见过,因为他们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哭。”
“一个人哭出来后,他会坚强得多,但如果他是在某个人跟前哭出来,那他以后就很难在那
个人跟前显露出一种自信。”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擦着泪水。可惜,我没有带纸的习惯。
“好朋友不除外吗?”
“在好朋友跟前,他用不着刻意地显露他的自信,他会不由自主地脱下盔甲,会不自觉地忘记
自己战士的身份。而在别人跟前,他不得不保持一种自信,否则一旦他独处时,他就会陷入自责与自卑中。
最后,他只有从心理上接受自己低人一等,才会使自己处于一种平衡的状态。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活得
很累,我们都是超载行使的汽车,如果我们放弃人格尊严,放弃正当的生活方式,那我们便又是没有执照
的汽车,同样也活得不轻松。我们每个人只能在有意识或者是无意识的相互对比中,相互欺骗中,以及欺骗自己来把自己置于一个平衡的位置,我们都已经无法摆脱,因为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就呼吸着这种
空气,或者,我们的基因早已与这种空气相呼应了。没有人真正甘愿做一名配角,等他习惯后,生命的悲剧
在他身上也只是刚拉开帷幕,在他余下的生命中,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他自己悲剧的主角,直到演完他
在这个世界里担任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你想得太多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不在心底想一想的,可我更觉得,人随意一些,简单
一些,会活得更好,就让那些喜欢做主角的人去瓜分生日宴上的蛋糕吧,我自己一边听歌,一边在桌下拣
被挤掉的瓜子,不让它们浪费,也会既自得其乐又很有意义。就因为角色太多,所以做主角还是做配角也没什么要紧的,就像你说的,我们至少是自己的主角,我们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戏演得好些。”
“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知道长大后,才知道许多对和错都可以相互转化的。我是不应该在你跟前说这么多绝望悲观的话的,自从尼采宣布上帝死后,天堂便没有了——它本来就
是虚构的,它随它那虚构的主人的消亡而消亡;地狱仍存在——它本来就是虚构在人的内心的,所以现在仍可以虚构。把所有的希望凑起来,就能拼成一个天堂,但它只属于我们的童年的某一时期;把所有的绝望凑起来,就可以拼成一个地狱,它却伴随我们至死。不管怎样,人躺在他自己所打的棺材,自己所掘的坟墓里,总要比躺在别人打的棺材,别人掘的坟墓里来得舒服,来得从容。”
我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我也不打算再去安慰他,论道理,他知道的一定比我的深,比我的多。
“我要走了。”他显得很急。
“现在就回家?还是去哪儿?”
“做个见证人,你千万不要忘记,还有,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
“是啊,意外事故。那人叫你。”
我回过头去看,没看见什么熟人,却听见他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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