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住址,”安娜说,“几乎穿过整个城市,不过你可以乘汽车,知道怎么坐吗?”
罗西含着热泪,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以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留地址,将来还可以告诉外边的人,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对罗西来说,安娜就像在进行一次精心排练的告别演讲。“别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能从这儿到你那里,在姐妹之家人们一般都用这种办法。我跟受虐待妇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以前波尔,康苏洛·德尔加多和罗宾·圣詹姆斯都告诉过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时间里,这是她们给杂务工作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些治疗课程、社交礼仪一类事情。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内容,也是她订的规矩。罗西觉得没有必要参加。
“你还担心他吗?”安娜问。
罗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开始有点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丈夫——你很担心他吗?刚来这里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很担心他会追踪到这里,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当场抓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罗西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害怕这个词远远不足以表达她对诺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没了,这就是:由于婚姻失败而产生的羞耻感、对心爱之物的思念和眷恋(例如摇椅等)、每天都有新鲜内容的自由所带来的欣快感、一个走钢丝者保持着平衡,提心吊胆走过峡谷时的轻松感……
毫无疑问,害怕是她内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头两个星期里,她总是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当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汽车开到路边,停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里,车门打开了,诺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印着越南南方地图的黑色体恤衫。有时地图下面写着: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又写着:身患爱滋,无家可归。他的裤子上溅满了血迹,耳朵上悬挂的是类似手指骨头做成的耳环,一只手上拿着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挣扎着,却像瘫痪了似地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耳朵上的骨制耳环不停地上下跳动。她按照他说的那样,跟他紧紧挨在一起谈谈。他笑了,牙齿上血迹斑斑。
“罗西?”安娜轻声地叫她,“你好像有点神不守舍?”
“不,”她有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没事。你说对了,我还在怕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一直害怕他,不过只要你记住,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用害怕……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他,你就会没事的。我要问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怕他会找到你?”
是的,她还是怕。不仅是怕的问题。在过去十四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听他在电话上谈工作,听他和同事们讨论过大量的案子,有时在楼下客厅里,有时在院子里。当她给他们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点心时,几乎没人注意过她。大多数都是诺曼在谈,当他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心里几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点说完,压制他们的怀疑,拒绝考虑他们的推断。偶尔他还会跟她讨论案子。当然,他对她的意见毫无兴趣,只想借用他人来反映他的自我。他总是想在绝无可能的时间内得到结果,当一个案子拖到三个星期还没有结果时,他就对它失去兴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术时所称呼的那样,他把他们叫做杂烩。
她现在还是他的杂烩吗?
她尽可能地相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说,“我头脑的一部分认为,他真想找我的话,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却认为,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他不是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搬运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么找人。”
安娜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他更加危险,你要特别小心才行。还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不是孤立的。罗西,过去的你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现,你怎么办?”
“当着他的面把门撞上,锁好。”
“然后呢?”
“打911。”
“毫不犹豫?”
“绝对如此。”她说,这是真心话,但她仍会害怕。为什么?因为诺曼是警察,她叫来的人也是警察。因为诺曼是只阿尔法狗,她知道他能逃脱。还由于诺曼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后,你还干什么?”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安娜点点头。“你会完全没事儿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说,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当她在某天黄昏打开门发现是诺曼在敲门时,她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馆,安娜,她新交的朋友们——会淡化为一场白日梦,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罗西将目光转移到油画上,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她感到不可能发生。她的油画面朝墙放着,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旧能够看见它,多雷雨的小山顶上那个女人的形象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烧毁的神庙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通体发亮,这一切绝对不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的画变成一场梦。
幸运的是,永远不会有人问我这些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钱?”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里住至少两个月吗?”
“没问题。”安娜当然知道,假如罗西没有足够的方法确保她安全地外出,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谈话。“这看起来合情合理。即使为了交房租,我也得尽快开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罗西。“咱们换个话题,谈谈你的工作。听上去非常不错,不过……”
“这工作太不确定吗?还是来得太偶然了?”其实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尽管拉比·利弗茨显得非常热情,但直到下周一之前,她是无法知道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的。
安娜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说的。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关键在于,你离开白石旅馆后,再想回来就很难了,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临时回来找工作就更难。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总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优先安排她们。”
“那当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这份工作不行的话,我去做女招待。”罗西平静地说,“我背部的伤已经好多了,我能干得了。多亏了唐,我还可以找一份晚间秘书工作。”她指的是在后排一间房子里教文秘入门课的唐·佛里克。罗西是一位专心的学生。
安娜仍在热切地看着她。“不过,你仍对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吗?”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会成功的。总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别去注意,继续往前走。”
安娜点点头:“完全正确。”
“安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父母当时要创建姐妹之家?为什么你要继续做这件事?”
安娜拉开一只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皮书,隔着桌子扔了过来。罗西拣起书,注视了片刻,眼前出现了倒叙似的生动回忆。这短短的一刻里,她不仅回忆起大腿内侧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又重新体验了一遍那种感觉:诺曼在打她之前从她手里抢走那本纸皮书,撕成了碎片;她从他的影子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无休止地神着缩成一团的电话线;她听见他对话简的另一端说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的妻子怀孕了;她看见他回到房间,从地上拣起一片片的碎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红发女郎。
安娜扔给她的书封面也是一位红发女郎。
这事真麻烦,诺曼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对这种垃圾没兴趣!
“你怎么了,罗西?”安娜担心地问。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罗丝,你没事吧?”
这本书的标题《苦儿的情人》同样也镀着红色锡箔,标题的下边写着:保罗·谢尔顿最畅销的小说!罗西从那本书上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是的,我挺好。这是一本热门书。”
“内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为它不会使你发胖。这玩意儿比真正的男人好,因为它不会在凌晨四点钟把你叫醒,喝点儿酒,跟你再来一次。但它们是垃圾。你知道为什么?”
罗西摇摇头。
“因为这整个世界是按照他们设计的,是由他们解释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们就像超市小报上的故事一样胡编乱造,在一本像《苦儿的情人》这种书里,安娜·史蒂文森毫无疑问会管理姐妹之家,是由于她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亲是。但是实际上我从未受到过侮辱,据我所知,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我的丈夫经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侮辱过我。不知格特和波尔告诉你没有,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罗西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诺曼打她,伤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一天晚上毫无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并带她出去下馆子。她若问他这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做时,他通常总是耸耸肩膀,说不为什么,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无疑问诺曼会以这种偶尔为之的狂风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弥补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称之为“坏脾气”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