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礼飞身替朕挡箭,朕反应过来,惊惧瞬间揪紧朕的五脏六腑。朕下马时,腿是软的,扑向达礼,查看达礼的伤势,其实朕是瘫到了地上。重新站在晾鹰台上,腿根子哆嗦,可朕还是强压住发颤的心,掩饰恐色,大声疾呼,振奋八旗将士的军心,四周皆是大家的吼声震天,可朕的心还是哆嗦。”
他仍旧紧紧把我箍在他的怀中,“朕是天子,可朕依然是肉身,胸腔里跳动的依然是人心,身体里流淌的依然是红色的血,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朕也会害怕,会害怕!”
颤抖的声音、颤栗的身体,贴紧他的我感受着他的惊魂未定。遇刺那天受到的惊吓犹如鬼魅,一直在他身旁作祟,不停惊扰他,使他不得安宁。
大阅中突发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亏好身旁的王公大臣们处事迅捷、老练,只怕有些参与大阅的士兵尚未恍然,纷乱就已被快速扫入暗处。面上转眼营造出的气氛堪称圆满,皇上预想中的恢宏场面依旧,八旗将士们的高涨气势依旧。
大阅一结束,宗人府即刻开始紧锣密鼓审讯抓捕回来的宗亲们,来龙去脉皇上心知肚明,可如何论罪、如何处置却是他最伤脑筋的难题。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大开杀戒,皇上于心何忍。然他们兵谏逼宫,妄图另立新主,做到这一步,却也是丝毫没有顾念皇上,皇上的锥心之恨如何轻易消除。
太后已经无数次叮嘱皇上一定要求稳,他们不仁,可皇上不能不义。忍耐退一步,不要再冷酷对待宗亲,再次埋下隐患。
简亲王济度并未被请入宗人府,大阅后,他自觉上书称身体不适,无法参政议政,请皇上免去他议政王的职务。皇上不动声色按压几天,然后摆出勉强应允的态度,并派人送去补品问候。从此济度深居简出,如同被禁足王府,名义上还是正蓝旗旗主,但正蓝旗的兵马调动和将领任职,交到了皇上手中。
阅兵时吞齐喀大逆不道的弑君行为原先并不在兵谏的计划中,那日齐克新府上的寿宴提前开席,吞齐喀尚在南苑未归。原来此人也藏粗中有细的一面,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去南苑,出没在晾鹰台附近,他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位置,只不过当时他的目标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身边能干的侍卫们。
如果大阅时发动兵谏,皇上身边的内大臣、御前侍卫们肯定会拼死护卫,找一个位置飞箭解决这些障碍,拿下皇上的胜算就会增添不少。可谁知从南苑赶去齐克新府上,天色已经黯淡,正巧碰上齐克新的王府被岳乐包围,他闪入黑暗,甚至还和匆匆赶过去的皇上擦肩而过。
精心策划就此宣告失败,吞齐喀咽不下这口气。从他被废为闲散宗室那天起,他对皇上就恨之入骨,所以他连夜躲回南苑,妄图拼死一搏。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侍卫们,直接转向皇上,他期待自己能抓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线希望。
皇上对吞齐喀憎恶万分,考虑过把他逐出宗室,废为庶民,并流徙寒荒之地,让他生不如死。皇上原本以为太后表明宽待有罪的宗亲中也包括吞齐喀,可太后则毫不犹豫提出尽快赐死吞齐喀。
皇上似懂非懂,他亲临宗人府,试探性地告知吞齐喀自己的决定。不料狂妄的吞齐喀顿时慌作一团,崇尚武力、重视身份的他绝对受不了这种侮辱,更不可想象自己要落入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犹如丧家之犬的他颓丧地跪于皇上跟前,恳求皇上保留他宗亲的身份,他宁愿以死谢罪。
入夜灯明,皇上把自己埋在奏折堆里,目不转睛批阅。见过吞齐喀回来后,他就少语,过来承乾宫我陪着他,他仍旧寡言。
夜行一更,烛亮又一更,他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朱笔,仿佛非要与所有奏折对抗到底。沏好的参茶双手呈递于他跟前故意打断,请他趁茶温正合适喝上几口,歇息片刻。
他抬头看向我的一瞬间,那迷茫的眼神让我心尖一颤。待他喝茶的间隙,我稍微整理桌面,竟发现他今晚的认真批阅不过是一种假象。貌似聚精会神读奏折,其实不然,披阅过的奏折数量对比他所花费的时间,如此效率只能说明他心不在焉。
“墨兰,整晚不吭声坐在那儿忙活什么呢?朕今晚要看的奏折似乎特别多,一本又一本总也批阅不完。夜深了,要不你先歇着吧?”
嘴角溜出笑意,却想笑话他两句,就他这魂不守舍,别说是批阅完,就是一半都不易。若论起聚精会神,今晚我自认比他强。
这两天,我练习剪纸正在兴头上,寻思着到了新春,承乾宫的窗户上就能贴上我的得意之作。
给他递上今晚最入我眼的窗花,他翻来覆去看着,又是朝我投来迷茫的神情。可以理解,谁让我的构想超脱了常见的窗花形式呢?
“皇上,这是承乾宫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树。”
快意裹挟爽朗笑声滚滚扑来,竟还有些兜不住的嘲弄在他眉眼间放荡,“朕的爱妃心灵手巧倒是不假,可这个是不是有些勉强。”
“皇上,妾妃才刚学两天,好歹鼓励一句,自信心都掉光了一地。”低头撅嘴,谁还没个学习的过程呢?
他故作姿态往地上瞅瞅,话不多说,命我拿来练习的纸张。略微一想,立刻操作起剪刀,很快一棵塔形树木便放到我手中。
“你剪梨花树,朕就剪一棵雪松。如何,朕与你半斤八两,这下子你可有把掉落满地的自信心给重拾回来?”
他这屈尊哄人的办法神速奏效,特别是那化作扫帚在地上扫荡的眼色、表情,逗得我心欢面笑,有来有往也奉承他两句,“妾妃只配半斤,还是八两技高一筹。”
他靠向椅背,全身放松,专注地看着我,听我有模有样评价他的雪松。
“雪松主干挺拔茁立,斗志昂扬,即便霜雪压迫,依然傲立不垮。下部的枝干自近地面处平铺,层层舒展而上,却又逐层减少覆面,依附塔尖而起······”
我快速收住口,面色有些吃紧,脑海中大概勾勒出他的想法,却不可贸然评论。
他脸容一沉,夺过我手里的剪纸,转眼间剪刀所到之处纸屑飞落。眼看着就要修剪完毕,他忽又放下剪刀,定睛注视手里的雪松。眨眼功夫,他却把雪松揉成一团,顺手就往我额头扔过来,纸团轻轻敲打我的额头,弹落,滚到地上。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尤其他眼眸中立时凝结的瞋色,一下子就把我打成呆头呆脑。倏地,他的眉目又完全舒展,笑逐颜开。
懵然的我被他抱入怀中,他凑到我耳旁吐出连连笑语,“太好了,总算被朕打傻了。朕剪的雪松乱七八糟,你怎么就顺藤摸瓜、心神领会了呢?”
我虽明白他目前最焦虑的事情莫过于如何处置叛乱宗亲,但具体想法又岂是我能明了,不过是他剪出的雪松暴露出他的忧心。
既是塔状的雪松,自然是以粗壮的主干为中心,枝叶覆盖面层层递减簇拥主干,支持冠顶直冲云天。
但距离繁茂冠顶最近的这一层,旺盛的延展势头盖过下层不说,更是围住冠顶,大有覆盖主体之架势。谁为冠顶?谁为紧靠冠顶的这一层?不言而喻。手握兵权,还能参政议政,如此过于枝繁叶茂、枝强主弱的一层,怎会不迫人提心吊胆?
“妾妃不过呆头鹅一只,什么也不懂,皇上说笑了。”
虽真心相待,可他是皇上,有些话不能名言,更何况隔墙有耳总是防不甚防。有些事十分明白,却需两分凭空消失,三分难得糊涂,余下五分闪烁其词。
“呆头鹅?拨清波的鹅?还是搅浑水的鹅?”逗弄的反问声中,他忽地想起什么,不由欢笑起来。
爱好书法、尊崇王羲之的他对于自己偶像的一些逸闻趣事也颇为津津乐道。原来王羲之非常爱鹅,常言鹅走路不急不徐,游泳悠闲自在,由此还领悟到书法运笔的奥妙以及书法执笔、运笔的道理。
“王羲之爱鹅,朕也爱,朕的这只呆头鹅花容娴雅不说,还会剪窗花,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着说着实在忍不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是自谦、谨慎,他反而借机耻笑,气得我捏紧拳头。他不是皇上该有多好,他不穿那身龙袍该有多好,否则我铁定会不顾一切花拳绣腿撂倒他,出口气。
他笑呵呵把我的双手握住,舒展开翻来覆去细看,然后把剪刀和纸张塞到我手里,“爱妃有一双巧慧的柔荑之手,朕要你好好给朕剪一棵朕想要的雪松。”
铺开白纸,握笔在手,“王羲之以为,执笔时食指要像鹅头那样昂扬微曲,运笔时则要像鹅掌拨水,方能使精神贯注于笔端。”话说着,他便开始聚精会神写起来,我也赶紧开剪。
待我把完成的剪纸呈递过去,他欣然开怀,“剪得很好,正合朕的心意,瞧瞧朕给你的剪纸配上了什么字?”
“根深叶茂,强主扶枝,本枝百世。”雄浑的十二字足显他的执政理念,这又岂是我的剪纸所能表达。
“皇上,立身高一步而立,定能超达。”
他凝视着我,喃喃有言,“你倒是相信朕,可朕觉得难呀,心里难受,手脚难为。”
蜷进他的怀里,轻声续上后面一句,“皇上,处世退一步而处,就能安乐。”
第二日,皇上谕吏部,国家为酬有功之臣,赐爵进位,存有世袭之典,巨赏厚恩延续,企盼世代忠勤,故承袭世官,必为亲子孙,或亲兄弟,方无冒滥之弊。今多有宗派疏远、及系同族同姓者,即得承袭,殊违典制,著议政王、贝勒、大臣会同详议定例具奏。
至于承袭父辈爵位的三位亲王:常阿岱、齐克新以及尼思哈,继续圈禁宗人府,而皇上却下令议政王、六部尚书、侍郎等大臣们共议三位亲王的父王:巽王满达海、端重王博洛以及敬谨王尼堪之罪。罪名就是三王在睿王多尔衮在世时,谄媚睿王对抗皇上,而睿王死后,却又私下分取睿王的人口财货诸物。另外三王理政时期,悉知罪臣谭泰(睿王摄政时,深受重视,官至吏部满族尚书,顺治八年,被皇上诛杀)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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