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国立车站时,雪刚好变小一点,所以还好。”絃子回答,眼角再度浮现沉稳的笑意。
老实说,我与絃子说话时,总会被她艳丽动人的美色迫得手足无措。
絃子生于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是一名年近四十七岁的寡妇。她全身散发近乎妖艳的美,不但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肌肤在化妆过后更显光滑,黑白分明的双眸也令她坚毅的表情更为动人;新月似的眉毛,直挺但不会太高的鼻子,以及唇色红润的樱桃小口,全都极为细致,很难相信她竟然有个快满二十九岁的女儿。
当然,絃子的年纪与我母亲差不多,如此赞叹其美貌的我或许有些愚蠢,但说得极端一点,絃子的美丽并非普通人所能匹敌,那是一种“绝世之美”,就像做工极为精巧细致的京都人偶或博多人偶,也像艺术价值极高的陶瓷娃娃。
“对了,黎人。晚餐时间就快到了,我帮你们准备晚餐好吗?”
“好的,谢谢。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叫了。”
我用力点头,絃子则回以柔和的微笑,她的嘴唇涂上了淡红色的唇彩。
“那么,我做好之后再去叫你,你会在二楼吧?”
“嗯,我应该会在兰子的房间——对了,她今天有乖乖待在家里吧?”我突然担心了起来,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今天还蛮安分的。”
絃子似乎正强忍笑意,因为她也很清楚,兰子的个性一向冲动又毫无节制。
我离开絃子,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换下濡湿的衣服后,便前往兰子的房间。
这间房间以明亮的色彩为装饰,而兰子就窝在床上的被窝里。除了被书柜占去的空间外,墙上全挂满兰子的水彩画,因为她在大学参加“推理小说硏究会”与“美术社”两个社团。现在,我得跨过好几本散落在地上的素描簿才能走进房内,不只如此,地上还有水彩盒与画架,触目所及皆凌乱得不像是个年轻女孩的房间。
兰子有如电影明星般的丰盈鬈发露出了棉被边缘,我走过去一看,发现趴在床上的她正心无旁骛地阅读一本口袋书,是亨利·米勒的《南回归线》。
“你回来啦,黎人。”我还没开口前,兰子就先说话了,“这本比《北回归线》还好看——对了,外面天气怎么样?还在下雪吗?”
“积雪已经超过二十公分了,可能会下到半夜吧!学校方面就如你说的,全面停课,所以我只好到社办油印社刊。”我将兰子书桌前的椅子拉出来,坐下,说明自己今天一整天的行程。
“辛苦你了。都印好了吗?”
“还差一点点。真是难得,这个月的社刊说不定能照预定的日期出刊。”
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桶型石油暖炉正熊熊燃烧,让房里暖烘烘的,暖炉上方还有一只茶壶。窗户的挡雨板阖起,红色厚重的窗帘也被拉上,完全阻隔窗外的风声。朱鹭泽教授那门课所用的《群论》课本正摊开在书桌上,这表示兰子应该也蛮担心报告的吧?
“现在几点了?”兰子自床上坐起,阖上书,将书放置一旁的床头柜上。
“刚好六点整,不过是傍晚六点。”我将放在床脚的蓝色开襟毛衣递给她。
“是吗——黎人,我有一则很奇特的故事要告诉你,真的很离奇喔!不过,还是等吃完饭再说好了。”兰子套上毛衣,用右手将头发自领口内拨出,故弄玄虚地说。
“很离奇?”
“你在学校没遇到朱鹭泽教授吗?”
“没有。”
“今天中午,他们从‘紫烟’来我们家。”
“谁?”
“朱鹭泽教授与三峰副教授他们。黎人,你在学校没遇到教授他们吧?”
“没有。”我一头雾水,只能摇摇头,“教授他们来家里做什么?”
“——絃子阿姨在楼下吗?”兰子突然改变话题。
“嗯,她在。她说很快就能吃晚餐了。”我愈来愈搞不清楚了。
“那我们就先吃饭吧!”
由于兰子不会再多说什么,所以我也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只要决定一件事,就绝不再改变。
我们在一楼的饭厅享用雅宫絃子准备的晚餐。餐桌上摆满炖菜、烤鱼等清爽的日式料理,与其说这是家常菜,还不如说是餐厅的精致怀石料理,无论是味道或分量都让我非常满足。“对了,絃子阿姨,冬子姐还好吗?”用餐时,兰子问坐在她身旁的絃子。
絃子只是专心地照料我们,没有与我们一起用餐。
兰子提到的,是絃子的独生女,雅宫冬子。她自幼体弱多病,身体非常孱弱,二十岁时曾结过一次婚,却因为产下死胎而被对方要求离婚,之后便回到娘家。她产后的恢复状况很不理想,不但弄坏了身体,此后也无法再怀孕。
前阵子母亲曾提过,最近冬子好像又因病倒下,所以兰子才会这么问。
“兰子,谢谢你的关心。老实说,她的状况不太好,最近身体非常差,我们都很担心她……”
听到女儿的名字,絃子秀丽的脸庞顿时蒙上一层阴影,微微摇头回应。
“是怎样的不好?”兰子关切地问。
“常有轻微的发烧,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前天又送她去清濑的结研(9)做一些详细检査。”
“这样啊……”
冬子以前曾因轻度的肺结核而住院。
“而且,最近她又开始出现‘降神’的情形,这也是我们很担心的一点……”絃子皱起柳眉,露出难过的表情。
絃子提到的“降神”是冬子从小就常出现的特殊症状。冬子只要情绪激动或慌张亢奋时,就会突然失去意识或陷入不可思议的附身状态,开始说些呓语。医生诊断后,表示这种病状是因为冬子的感受性太强而造成精神上的压抑。
“冬子最近连睡觉都会说梦话,而且都是一些很奇怪的话。”絃子继续说。
很久以前,我曾目睹过一次冬子这种现象,当时我只觉得那像梦游,而且冬子清醒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刚才发生什么事。虽然原因不明,但精神科医师认为,冬子会这样很可能是因为她已故的父亲是神社住持,所以对她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影响。
“她都说了些什么?”兰子热切地问。
“不,没什么……一定是因为发烧的关系……”絃子只是摇摇头,含糊其词地说。
在这个下着大雪的日子里,似乎连对话也有些阴沉,但我们仍从絃子口中,问出一些雅宫家发生的事。譬如最近又有人来替三女笛子说亲,还有“久月”最近预定的活动等。
3
饭后,我与兰子移动到玄关旁的客厅。父亲的音响组就放在这里,我们可以边听音乐边谈话。我点燃瓦斯暖炉,将披头四的《The White Aibum》放进音响。
兰子用托盘端了两杯热红茶过来,是她最喜欢的伯爵茶。
“兰子,差不多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吧?”过了一会儿,我才道。
“也对——”兰子将自己深深地陷入沙发里,茶杯放回摆在膝上的托盘,接着开始述说今天早上在“紫烟”发生的怪事。
听到她描述那名神秘女子逃走的场景时,不知为何,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然后呢?”
“然后教授与三峰老师就飞奔过来了,连伞都没撑呢!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怎样,两人都一脸苍白。”
“也可能是因为害怕才脸色苍白吧!”
“或许吧!三峰老师说到他抓住那女子的手臂时,还不停地发抖。”
“他说那女子的嘴角有血,是吗?”
“嗯,根据他的描述,那女子的眼睛就像骷髅一样,是黑色的凹洞,皮肤像涂上了铅粉,白得可怕,一道血迹就从她鲜红的唇角流下。”
“真令人难以置信,他的形容就好像那女子是个幽灵。其他三人都没看见她的脸吗?”
“都没有。”兰子微微颔首,“好像是因为被头巾遮住,所以没看到。”
“不过,她是说‘久月’吧!而且还提到二十四年前的事件,这未免也太久以前了,真是奇怪……兰子,关于那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从没听说雅宫家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想了想人在厨房的雅宫絃子。
“那个幽灵似的诡异女子在提到杀人事件发生的地点时,是说‘雅宫家’还是店名‘久月’?”
“店名。”
“雅宫家的料理旅馆停业很久了,那女子既然知道店名,我想,她应该不是外人。”
“我也有同感。”兰子点点头,一头柔软的鬈发也随之晃动。
在我们家,只要提到雅宫家,总是习惯用“久月”这个店名来称呼,换言之,当我们提到雅宫家发生的事,总会说“久月”如何又如何,但这也是因为我们家与雅宫家是亲戚,一般人并不会这样称呼他们。
“对了,那女子真的就像教授他们说的,一离开‘紫烟’就突然消失了吗?”
“不。”兰子抬高视线,否定地说,“那根本不是什么难解之谜,她并没有消失。”
“怎么说?”
“很简单,因为有一辆没熄火的车子就停在外面等她。她不过是坐上那辆车迅速离开,所以从门口延伸出去的脚印才会只到人行道。”
“什么嘛!”我感到有点失望,“一则诡异的怪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停在外面的车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女子自己开来的,二是由别人驾驶的。如果是后者,还必须调査一下是自家的车、计程车或租来的车。”
“三峰老师没发现那辆车吗?”
“如果是车子,大概只要十秒,就能跑三百公尺的距离,差不多是离开旭日路抵达车站前的圆环附近。从三峰老师被那女子推倒到爬起来追上去,应该花了不少时间,而且中间又忙着浇熄火炉的火,再加上外面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