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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贵宾席西侧,站出一个高个子,在朦胧灯影中远远望去,那人一头乌黑的卷发,脸庞清秀白净,轮廓分明,身材修长挺拔,蜂腰龙背,望得出是一条好汉。他是丹桂巷严记天顺祥南货店少爷严少峰,平日喜好舞枪弄棍,为人豪爽仗义,常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情。
范亦仙脱口喊出:“少峰哥!”严少峰听见喊声,扭头朝范亦仙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对脚下蜷伏的狼狗,低声打个唿哨,说:“黑豹,去!”那黑豹听见主人吩咐,倏然向台口窜去,窜到铜盆前,戏班子收钱的人,见奔来一条硕大的狼狗,吓了一跳,正在不知所措,黑豹伸过头去,朝铜盆里吐出几个银元,又疾奔回主人身边。收钱人伸头张望一阵,有人指点提醒,他便高声叫道:“天顺祥严少爷赏钱两块大洋——”
接着,台下的好戏开场了。贵宾席东侧,站起一个身高马大、膀大腰圆的黑衣人,只见他阔脸暴腮,鼻似弯钩,梳着大背头,身披黑色大氅,肩头上趴伏着一只猴儿,范亦仙扭头望去,晓得那是二姐夫,张记中达船局掌柜张万太。肩上那只猴儿,是个惹祸精,时常仗着张万太的势力,呲牙咧嘴的伤人,张万太却十分宠爱,为它取名叫“吕布”,意思是三国演义里,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可见吕布的勇猛。张万太高声叫道:“唱得好呃!毛头,发赏钱去!”
毛头“嗳”了一声,站起身朝台口前跑去。张万太手下,有十来个象毛头这样的随从,平日除了管理中达船局业务,就聚在一起摆弄拳脚,做一些强取豪夺,欺男霸女的事情,属于黑道上的人物。 。。
《绣禅》第一章(5)
台口华家班子的人,举起黄铜盆,毛头将银元咣铛咣铛撂进盆里,举盆人高声叫唤:“船局张老板赏钱三块大洋——”
西侧的严少峰微微一笑,朝身边的伙计黄五说了句什么,黄五摇摇摆摆走到台口,撂出银元,收钱人马上高声喊道:“严少爷又赏钱四块——”
张万太朝西侧严少峰丢了一眼,他平日就对严少峰的作派看不顺眼,如今当着婆娘家人的面,哪能让他占了风头,又吩咐毛头:“再赏!”毛头颠颠地再跑到台口,丢下银元,收钱人高叫:“张老板再赏五块大洋——”
场子里一阵起哄,有人乱纷纷地叫道:“张老板出手不小啊!”“那边严家少爷怎呃不吱声了?”
戏台上的鼓乐声小下来,大家等着看台下的热闹。毛头听见场子里声响小了,乘隙朝西边丢出一句:“摆什哩甩呃?充好佬啊?麻木虫子!”
这边黄五听得分明,也不客气,高声回道:“哪个摆甩,哪个麻木,哪个心里有数呃!”
毛头跳起来叫道:“你嚼什哩糟报?哪个麻木?今朝你倒是说说清爽,不然,总不要走路!”
黄五哪里吃惧他?依然高声回道:“就是说你怎呃了?不要走,想请我倷到海春茶馆吃夜宵啊?哈哈——”
张万太听不下去了,猛地拍一下面前的桌几:“哎——还是知趣一点为好,在这海亭城里,没得哪个这么麻木,敢跟张家人这样说话。丑话说在前头,哪个再这样不识相,没得好果子吃的!”
张万太肩头上的“吕布”,望见主子发火,瞪着眼睛,骨碌碌地朝四周张望,大概发现家兵家将不少,便呲牙咧嘴吱吱叫着,跳下张万太的肩头,越过贵宾席,蹲在桌几上,做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猛地向黄五扑去。黄五骇然大惊,向后闪让,脸上已被抓挠出几道血印。“吕布”不依不饶,又想扑上去,地上的黑豹不耐烦了,低吠一声,呼地窜上去,两个畜牲在半空中相撞在一起,滚落在地上。
“吕布”哪是黑豹的对手,吱吱哇哇地向东侧逃去,黑豹在观众空档里追赶,“吕布”蹦上戏台,又跳进乐池。黑豹追得正紧,“吕布”一下子攀援上边幕绳索,吱溜溜地爬向台口上方,黑豹爬不上去,仰起头观望。戏场里秩序顿时大乱,台口大幕徐徐拉上,台下有人破口大骂,有人高声喝彩。正在乱腾之中,严少峰喝了一声,黑豹子摇着尾巴,转身回到主人身边。
张万太没有占到优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撮唇吹起口哨,召唤“吕布”回去,毛头却招呼两个同伴,摩拳擦掌,向西边冲去。坐在贵宾席中的范锦婷,看不下去,站起身子,摔下鸭舌帽,朗声叫道:“在这戏场子里头,你倷舞什哩鬼啊?大家是看戏还是看你倷耍猴把戏?你倷好斗,明朝到董永公园去斗斗看,别在这块活作戏!”
毛头见范家小姐作躁,停下脚步,回头朝张万太望着。张万太恨恨地说:“今朝子先饶了那婊子养的,路上不遇桥上遇,总有跟他算帐的一天!”
坐在戏场中间的范锦琪,捂起耳朵,扭头朝丈夫说道:“哎呀呀,这块在看文明戏,你倷说话也文明干净点儿可好?”她说话的声音太细巧,被戏场里的起哄声盖住了。张万太不曾听见婆娘的话,一甩手,转过身,大步朝戏院外走去,毛头和几个伙计,也跟着往外走,戏场里一道黑影闪过,慢慢地恢复了安静。
台上高亢的长笛声又一次响起,丝竹管笛之声,行云流水般地泻入戏场,大幕拉开,《长生殿》接着往下演,扮演唐明皇的却换成B角演员。刚才场子里乱腾,猴子“吕布”突然窜上戏台,华燕翔不敢懈怠,卸装在后台守候,观察着戏场里新的动向。
台下的观众,很快忘记刚才的争斗,随着丝竹之声,进入剧情。一帮戏迷们,摇头晃脑,听得入神,范家姐妹也跟着台上的唱词,击节低吟。范亦仙碰碰身边的乔小玉,说:“姆妈,后头一幕‘惊变’,让我上台客串一把,演一回杨贵妃吧?”
海亭城里,戏迷众多。那个年代,戏院里流行客串,有的戏迷由于看戏多了,在家练练唱腔身段,也能上台表演。只要和班主约好,送些银元,给领班和主要演员以及琴师、鼓手,就可以上台过把瘾。能够与演员同台表演,是一些富家子弟的光荣。乔小玉笑嘻嘻地望望儿子,范亦仙撒起娇来,嘟着嘴唇,扭着腰身,用胳膊拱着姆妈。乔小玉对儿子娇宠惯了,哪有不答应的,她朝伙计吴三招招手,吴三挤过来,乔小玉说:“去跟华班主说说,后头一幕“惊变”,让我家亦仙跟他同台演出。”
“嗳——”吴三答应一声,正要走开,乔小玉又喊道:“等歇儿。”她在红袄里摸索着,掏出十块银元,交给吴三。她晓得戏班子的规矩,虽说华燕翔是贴已的亲眷,但琴师鼓手总要打点一下,大家高兴才好。吴三接过银元,一溜烟地跑向后台。很快又晃荡晃荡地跑回来,说:“华班主请少爷去后台化妆呢。”
范亦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袅袅婷婷地跑到后台。华燕翔早在台口等候,引领着范亦仙,坐到一面大镜子前,照应着给他拍底色,搽腮红,定妆,涂胭脂,画眼圈,勾眉毛,画嘴唇,化妆好面相,又为他勒头,贴片子,梳扎,再插戴上点翠、银泡子、花钿等头面。化妆完毕,华燕翔扳过范亦仙的脸,自已先吓了一跳,眼前的范家少爷,云鬓高耸,娥眉凤眼,粉面红唇,活剥剥就是个杨贵妃。 。。
《绣禅》第一章(6)
两人脸贴着脸化妆,范亦仙感受到华燕翔成熟男人的气息,象热浪一般,在脸上漂浮,心里怦怦跳动起来。范亦仙忸怩着去照镜子,好在胭脂盖住了红晕。这时隋子怡下场,走到后台,见到范亦仙,愣怔了一下,拍手笑道:“范家公子好扮相哦,就留在我倷这块唱戏,跟我倷打伙儿吧!”说笑了一阵,唐明皇上场去了,隋子怡接过手来,帮助范亦仙穿上绒绣团凤皇帔,系上百折绣花裙,边幕间锣鼓响起,范亦仙扭着身腰,踮着碎步,踩着鼓点,走上场去。
范亦仙一个亮相,戏场里的观众,陡然见到上来一个娥眉凤眼,光彩照人的杨贵妃,比前场的贵妃,更加鲜亮标致,十分好奇,齐刷刷地伸头晃颈,朝戏台上张望。人群中范锦婷站起来,拍着巴掌,领头大声叫道:“好扮相啊!好身段啊!”场子里的观众,受到感染,一齐哗哗地鼓掌喝彩,乔小玉乐不可支,捂着嘴咯咯吱吱地笑个不停。
范亦仙在台上走着梅花步,忸怩作态,轻盈飘逸的身段,似在云里雾里,把戏场里的男人,望得张口结舌,范家姐妹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只见戏台上凉生亭边,凤荷戏水,香巢之内,秋燕依依,范亦仙已经完全融入剧情,两只媚眼里,全是戏文。与华燕翔扮演的唐明皇,在一片诗情画意中,浅斟低唱,清游小饮,真是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眷侣生活。那杨贵妃不管台下闹哄哄地议论,甩动水袖,轻按牙板,微启朱唇,用小嗓儿柔声唱起当年翰林学士李白,为她所写的《清平调》,嗓音又圆又亮,一点听不出是男人嗓音,地地道道是青衣味儿:
“花繁浓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范亦仙咿咿呀呀,唱出了杨贵妃的悲苦心情。这出二黄折子戏,他嗓子不哑、字正腔圆地从头唱到尾,吐字清晰,行腔自如,戏场里票友听着,直是点头,晓得是经过行家点拨。一曲终了,台下掌声不断。大幕合上,一切美丽和哀愁关在幕后,台下的慨叹却经久不息。
在这个让人意乱情迷的晚上,丹桂巷的女人们,或者用里下河方言说,丹桂巷里女将、婆娘倷,大多数出现在怡明戏院的场子里,在乱烘烘的喧嚣中,为台上人物的悲欢离合,一掬同情之泪。范家大院对门,严家寡居的媳妇秦姗梅,带着巷底夏记东义钱庄小姐夏珈慧,坐在乔小玉后排。秦姗梅穿红戴绿,珠光宝气,她探出长身子,把一张秀气的面孔,搁在乔小玉肩头上,问道:“可真是亦仙演的贵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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