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天由命
梅香坐在床边,望着风喜白映得如一堆细雪的肌肤。她伸手摸了摸凤喜的身体,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冰凉的寒意。她吓了一跳,把风喜抱在自己的怀里大声嚷道,凤喜,凤喜,你怎么啦?你不会有事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在稍长一点儿的时间里,凤喜张开了两道眼帘,呜呜的说着一些醉话,梅香,你别再拦我,给我再来一碗酒,让我醉生梦死好了!
梅香听她开口说话了,心头就变得踏实下来,说,傻丫头,真是吓死我了!说着,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韩家少爷送她的那件秋衣,披盖在风喜泛起一道冷光的身上。她对凤喜说,你别再犯傻了。醉酒的时候可以把什么都忘掉,酒醒了,人间的烦恼不是还在吗?
这时节,她分明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一声哐啷啷的脆响,接着又是滚落到床铺墙角的声响。她借着灯火,在床铺下的墙壁一角搜寻了很久,终于寻到了一块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微弱的光色里泛起明亮的光芒。梅香发现,这是一只硕大的镶着钻石的金壳表,她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豪奢的贵重东西。
惊诧之后,她即而领悟到这是韩家少爷给她买的,从那件秋衣的口袋里滚落出来的。由此,她又推想到,还是韩金坊给她破身的初夜,他发现她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金银首饰,便答应要送给她一件贵重的东西。梅香以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句戏言,没想到竟真的送来了,这令她颇感意外。她想,自己床铺下的那个首饰匣里,尽管已有好多件金银首饰,但还没有一件这么很值钱的饰物。
她把那块金壳表放在耳边,细心的倾听着。那里面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响声很有节奏,分外的好听。
第十三章
一个上午的时光,凤喜都没有心思吃饭,只是用一把长齿的木梳梳理着头发,每梳一下,就有一两根黑长的头发掉下来。最后,她把散落的头发挽了挽缠成一团,扔出了窗外,看一团杂乱的黑头发在水洼里浮动。她穿上床铺下的一双缎鞋,看见了出去倒夜壶的老末,在一块抹布上不停地擦着手。老末每天早起都要给风喜倒一趟夜壶,这似乎已成了一种惯例了。她看见老末擦手的样子很可爱,说,老末,你来我的房间一趟嘛!
老末很乖顺地走到了风喜的房间门口。风喜说,你去给我找来一枚古铜钱,要越快越好。老末满是疑惑地问,你找一枚铜钱干什么?风喜说,你别哕嗦了,反正我有用处。
老末的眼睛里仍是流露出极度的困惑,唯唯喏喏地没有挪开一步。他沉思了一会儿,从自己的衣袋里抽出来一沓钱,说,风喜,这些天堂里的生意有点儿冷淡,你一定是没钱花了,我这里倒是积攒了一点儿送你花吧。
老末,你不懂倚门卖笑的女人,做这种生意,怎么也不会缺钱花的。风喜很认真的说,我要你找一枚古铜钱,就是唐朝的那种古币,有杨贵妃指甲印儿的那种。
当老末把一枚侵蚀着一层锈迹的铜钱递给凤喜时,他也在用异样而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她。风喜说,你出去一下吧,我只是想静静心玩一会儿古币。
老末退避着走出房间后,风喜就把房间的门拉上了。她点燃了一根线香举在手里,把那枚铜钱合握在掌心,虔城地面南作揖拜了三拜,接着仰脸看天,用力地摇晃手里的铜钱,摇了几下,嘴里一阵叨念,然后把两只手一摊,那枚铜钱在地上叮当响着滚出很远,
终于翻倒在一个墙角处。风喜跑过去看得真真切切,那是铜钱的阳面。
冥冥之中,风喜仿佛领会到了上苍无言的意旨,把铜钱重新捧在手里,心绪显得无比亢奋。那枚铜钱如同男人流注的一大滴口水,砸疼了她的头顶。她把那枚铜钱嗖的丢进床铺下面,滚进了邱先生给她买的一双时髦的鞋子里。她喃喃自语着说,这就是命,我只有凭天由命了。
在飘起飘落的第一场雪的时候,风喜嫁给了延春堂大药堂坐堂问诊的邱先生。这是在民国二十五年的事情。胭粉巷里没有多少男人和女人知道这桩事情的细节末梢儿,一切缘由都不太清楚。
因为每日都有从妓或者从良的女孩子出出进进胭粉巷,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把从良的风喜放在心上。何况准确一点儿说,风喜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嫁人,而是当了邱先生包养的二房小妾。但对急于想跳出娼门的风喜来说,已经十分的满足了。
在她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袱离开四喜堂的前夜,梅香摆弄着她衣襟上的一颗布扣说,风喜,你就这么轻易地嫁给了邱先生当小老婆,也不知道他往后会咋样对待你。停了片刻,她又补充道,男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做女人的不能不提防呢。你向来心慈面软,又没有多少主见,一旦受了他的欺负,你决不能忍气吞声的,气出病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风喜叹息一声道,我才不想这些呢,只想往后怎么打发日子,只要活着快乐一点儿就行了。她重复着邱先生的话说,妓院里的女孩子不应该总是傻想着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应该想着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风喜,凭你这张脸蛋,又多情又水灵的人,怎么肯给一个坐堂的先生当包养的二房小妾,姐妹们都说你这是自己作践自己呢,亚琴说。
凤喜捏着自己的一角衣襟说,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待咱们挣够了钱再去从良嫁人,人也就老了,花谢了,那时候谁还肯理会咱们。我又不奢求别的什么荣华富贵,只想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我也想了多少天了,邱先生的大老婆不能生育,只要我的肚子有出息能接续邱家的香火,不怕他昧着良心给我气受的。
何况邱先生么,他会对我好的。
邱先生真能对你好,也是你的福份,你要好好珍惜呵,梅香说。
事已至此,四喜堂的姐妹们就不再阻拦什么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凤喜
此刻,四喜堂庭院里的细雪粉白粉白的。飘扬的雪片软得像一朵朵凋零的梨花,像丢了魂似的精灵,散散淡淡的,看不出一点儿诗情画意。在雪的银白色调中,凤喜感到头脑有些晕眩,长时间的一片空白。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了。
傍晚时分,邱先生从药堂来到四喜堂。风喜脚步缓缓的跟随着他,默默的走出自己的房间。在走出四喜堂庭院的时候,看见了心神不定拎着大茶壶的老末跟出来。凤喜嘴唇微颤着想说一句什么,但是终于没有吐出来。她一瞥之间,发现老末的目光很呆滞,眼角汪着一滩很透明的液体,已经是一片湿蒙蒙的了。在与老末擦肩而过的刹那儿,邱先生察觉到老末的手变得软颤起来,一股滚烫的开水漾出来,从壶嘴里跳出一团团雾绕一样的白色气体。走出很远了,老末还僵立在那里,看上去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
走出胭粉巷的巷口,风喜远远地注视着梅香、亚琴和蓉妈,表情竟然充满了无限的伤感。梅香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拎着一双粉红色软缎的鞋子出来。她飞跑着来到风喜面前,说,凤喜,这里还有你借给我穿的一双缎鞋,该还给你了,你捎带回去留着以后穿。凤喜凄侧地笑了,笑得很勉强,她说,梅香姐,一双缎鞋就扔了吧,我在四喜堂里用过的东西都扔了。她低头溜了一眼邱先生给她换上的花袄绸裤,对身旁的邱先生提醒说,旧鞋子扔掉了,你给我再买一双新鞋子。邱先生连声点头,是,是的,没问题。凤喜对梅香说,我现在就算从良了。如果韩金坊有心纳你做他的小妾,你再也不能错过跟他从良的机会了。梅香听了摇了摇头。
亚琴一把扯住了邱先生棉袍的袖口,说,老邱,你知道凤喜是胭粉巷的一枝花,知情知义,只是她太命苦。爹娘死得早,十二岁就被卖到了妓院。我不求你干好万好,只要你能答应我好好对待风喜就行了。你敢欺负她,我就饶不了你,非得揪光了你的头发。
邱先生笑了,那你来揪呀?
亚琴说,笑话归笑话,你以为我不敢收拾你?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一场哩。
在风喜从良做了小妾的日子里,她和邱先生草草地住在了一起。他们的院落位置很偏僻,紧挨着城墙边上的一条胡同里,单门独院,房间也很宽大,是邱先生用自己在药堂坐诊挣来的私房钱购买的。风喜是过惯了青楼里热闹生活的人,难得这么清静,心情一很好。但是,日子久了,她又想念起四喜堂迎来送往的喧闹生活。多亏邱先生能抽空从药堂回来陪陪她,也就少许了寂寞。
两个人的生活倒也十分快活。邱先生对她格外体贴,每天在药堂坐诊稍稍有了空隙,就到风喜那里嘘寒问暖。有时疯闹得乏累了,他们两个人就盘腿坐在床铺上玩纸牌,抓大点。
这种快乐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凤喜是在四喜堂里享福惯了的人,连夜壶都懒得倒,一切事情都要指使老末去办。这使得她又怀恋起在四喜堂的安逸生活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时连她浸染着经血污渍的*,也要由老末去搓洗。现在刷碗擦灰洗衣做饭等等家里所有的活计,都担在了她的肩头上,她时时感到满腹委屈。邱先生若发现她眉头紧皱,以为她又犯了胃疼病,就穿上棉袍到附近的果香铺买一些吃食,少不了一包炒香的瓜籽儿,之后给她 一粒粒剥了送到她嘴里嚼着吃。凤喜每天挨了点儿累,要用两只手揉捏着两侧的腰身,邱先生就知道她是腰疼了,让她倒在床上,抬起两只手在她的腰眼上轮番捶打。动作必须格外轻柔一些,用大了力气风喜的脸色就变了,要埋怨他两三句。半夜里起床,凤喜有时也要喊醒鼾声如雷般大的邱先生,叫他抱了坐到尿盆上去,之后又抱她回到床上。
邱先生对她真是无可奈何了,嘟囔着说,我的娘哎,我真是前世欠了你一屁股的孽债,今世让我变做牛马侍候你了。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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