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我不是个男人,我不是个男人吗?
我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沙发上,我努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我要进入她的身体,我要证明我自己。
我的自白(4)
我爱她,我想要她,天,我做不到!
她也许是睡着了,她在梦里都会是委屈着的。她这样的女孩,从小是被人宠大的,被人呵护大的,被一个个从不让自己失望的欲望堆积大的。她要的不是我,她要的是她自己的欲望,是她对堡垒的征服。
我心疼她,我的爱啊,我想跪在她的床前忏悔,我要向她承认我的无能和无助,告诉她我爱她,从此爱她,哪怕我们的开始便是我们的结束。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个、我可以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从未有过的,我的爱啊!
我的灵魂在强烈的忏悔中失去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了,我没有走到她的床前,可她却跪在了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冰冷,她的冷扑灭了我倾吐的炽烈。那种冷让我恐惧。
我突然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为什么是我。我知道了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触及那个极限。在所有动人的故事里,牧羊女都是始乱终弃的合适对象,而城堡里的公主则人人梦寐以求。人们为了牧羊女的不幸大哭一场,然后擦干泪水去追求公主,不会有人认真指责这种做法的,这是现实,是合理的现实,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在我与安妮冰冷的目光触碰的刹那,我知道了,她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一道圣餐。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圣徒,我没有资格享受她。就像一个排队等候的朝觐者,被排斥在圣光的照耀之外。
我始终不明白,我吸引安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追问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爱本身是无法说清楚道明白的,正像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女人。
安妮在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完全把许彩霞给遗忘了。只要一走出家门,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让我恶心,这个世界上,真的不该有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
如果安妮的存在是为了安慰我的话,那许彩霞的存在就是为了惩罚我。
或者,她们两个的存在,都是为了惩罚我。
安妮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疼了我。他说,我不是个男人!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为何突然之间就不是一个男人了?
可是,在许彩霞面前,我就永远是一个男人。我用我全部的体力把她丑陋的肢体差不多碾碎成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有在她身上,才能验证自己是个男人。或者我在她身上,仅仅是为了验证自己还是个男人。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在许彩霞身上找到了男人的感觉;可是那一刻我最想见到的,竟然是安妮。我在电话里约了安妮。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了要见她。
我刚刚离开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要去见安妮。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要证实自
己是个男人,而且要证实给安妮看!这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一个男人,没有比他在女人的眼里不像个男人更让他抬不起头来了,其他的因素都退得远远的。我是个多么无耻的人啊,我不惜用我的无耻来证明自身的健全了。
我承认我爱安妮,我是打算用生命去爱这个让我心仪的女人的。可是,当我对她的爱遭遇到尊严的威胁时,我首先顾虑到的,却是我自己的形象受不受损毁的问题了。
我是爱安妮,还是更爱我自己?
我是以赴盛宴的心情去见安妮的。我是有备而来,当性褪去它爱的外壳时,竟然是让人如此镇定和从容。就像我第一次去见她一样,一切都是刻意准备好了的,我什么都不怕了,只有必胜的信念。我可以不是市长,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个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闻到她那让我窒息的气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所有的坚强都是纸糊的。是的,我得承认,爱又占了理智的上风。我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她那双美丽无比的脚上拉回来了,而我自己的脚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终于把我体内的信心丝丝漏尽。我被她的脚打败了,我被自己的脚打败了!
女人啊,我生命里的、让我恨,让我爱,让我为之奋力争斗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岁的时候,用异样的态度打量着我脚上的“拐”。她那一声责问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我的身体上是被打了耻辱印记的。
终于走出了大王庄,我觉得我是条自由自在的鱼,从那片养育了我生命的泥洼子里,毫不犹豫地游进了城市的滚滚急流里。我带着我的自信,带着我的倔强,我是挣扎出了自己的流域。城市的天空是那么的狭隘,城市的空气是那么的污浊,城市的人是那么的自私和丑陋,他们像排斥粪便一样急于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来,我告诉他们,我要当县长!我在她们的眼眸里观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里的女孩们,她们用眼光发给你进入城市的通行证。她们,刘圆圆、冯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们不是个体,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我正是从她们的目光里认识了我自己。
我从一个城市游到另一个城市。我从一个小城市游到一个个更大的城市。可是,我越来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里?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里?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总是在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我从来没有脱掉过糊得严严实实的袜子。可是那些女孩们,却一样透彻地看到了我的“拐”。
当我当上了县长,那些黄小凤们,任凭我脱得赤条条的,她们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后来这些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她们谁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们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树上的果实,只不过是一颗挂在南边的枝条上,一颗挂在北边的枝条上。我们的脉管里流动的血液,我们身上寄生的虫子都是没有差异的。我们互相了解,我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点点的气味都能深入到她们的内心。她们不是我的女人,她们只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们!我恨这些远远近近浓浓淡淡的女人们!我永远都不会让她们从我的愤怒中解脱出来!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这个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个男人的时刻,我突然发现我对她的那份异乎寻常的爱,其实一样是从那种无限愤恨里派生出来的,一 种徒有爱的形式的愤恨。
也许,爱和恨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正面是爱,背面就是恨。恨就是爱的背书。
我突然之间快活起来。我看着在我眼前痛苦万状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种帝王般的满足。我没有屈服于她的爱的掠夺,而她却被我的吝啬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只老猫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种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乐,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猎猎做响。
那是我对城市的征服,还是对城市的报复?
在这一刻,我的行为忠实于我的乡村,这不是由于我的信念是多么坚强,而是一种基于守势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补给。我已没有能力为下一刻的冲动付出代价了。她们要得太多!
什么都不能告诉她,甚至要让她感觉到,我其实并不爱她。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惟一一个被我身上的耻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诉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时候,都必须咬紧牙关。否则,我输掉的将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强健,而将是生养我的那块土地上的骨头的最后一丝尊严。我的奋斗,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费尽心血而他们与生俱有。
安妮不仅仅是安妮,我无法将她仅仅看成安妮,从她的身上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她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早就划好了范围——就像他们早就知道你的牙缝里有一片菜叶,别指望他们会提醒你,你迟早会发现并且惭愧,甚至他们都不会在乎或希望你的惭愧,因为他们知道你一直会和你的惭愧在一起。那怕你当了市长,他们提到你的口气也只不过是:
噢,那个人……
生活永远像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茶,我们尽顾着一杯接着一杯痛快地畅饮,所品尝到的也许不过是惯常的甘醇和苦涩,可在平和碧绿的水影中也难免映印出徒然的触目惊心。我们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倾倒掉的剩茶里面,有着我们依附在漂浮和沉沦之上的灵魂。我们只记得我们现实的影子——猥琐、恐惧,麻木,我们的盲目与自我,我们充满羞愧的反思和固执。我们虽然都是努力活着的人,我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无依无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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