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 第一章(5)
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把报告摊在茶几上,正要起身拿笔,身旁的王鹏志把笔递了过来。他接过笔,很规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签名一向都集中精力,从不龙飞凤舞地显示潇洒,尽管他的书法很有功底。就在王鹏志微笑着伸手要接过名单时,他又用笔在牛昕的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个圆圈,一个箭头把这个牛昕拉了出去。然后,把名单递给了王鹏志。
王鹏志接过名单看了好一会儿,不解地问:“程书记,这……”
“噢,”程海岩轻描淡写地说,“牛昕同志有个信访件正在核实。所以,我认为这个时候推荐不太合适。”
王鹏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问:“问题严重吗?”
程海岩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王鹏志很不自然,赶紧补充说:“牛昕同志是我们在工交系统培养多年的一个典型。这次,他要是不上,名额恐怕要瞎了,我们没有准备第二人选。”
程海岩不动声色地说:“牛昕的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
送走了客人,他又看了一会儿书。上大学时,他就对马尔克斯感兴趣,尤其是这本《百年孤独》,书中马孔多人对吉普赛人的磁铁和冰块的描述让他浮想联翩。他煮了一碗面,打发了周末的晚餐,然后出门散步。
浑江市的秋夜是小商小贩的天下。程海岩所在的小区,住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小区的门口还是商贩云集。卖瓜果小商品的且不说,紧贴着栅栏的区域竟然被几个狗肉贩子给占领了。这几个卖狗肉的穿着不伦不类,个个贼目鼠眼。程海岩总怀疑他们是混混。听小吴说,浑江市有个偷狗团伙,专门到乡下偷农民的狗,杀了卖狗肉。程海岩让城管的人过问过,是不是不要在小区门口卖狗肉。负责城管的人调查一番后告诉他,这狗肉摊还真不好管,韩主席是这肉摊的主顾。
程海岩不好再说什么。城管所说的韩主席,是市政协刚刚退下来的韩维田,他中学时的政治老师。韩主席喜食狗肉喝小烧。这是浑江市公开的秘密。每年雪花一飘,韩主席都会兴致勃勃地杀一条狗,招待关系近的市级领导。程海岩和他是师生关系,自然也在邀请之列。程海岩不吃狗肉,碍着老师的面子又不得不来。所以,每次参加这样的聚会,都有一种活受罪的感觉。
从密集的商贩间挤出去,程海岩来到路灯昏黄的大街上。自从在市医院当牙科医生的妻子去法国进修以来,他习惯了一个人在大街上散步。他发现,早晨散步时总会遇到熟人同僚,而晚上在大街上遇到的都是退休老人。晚上散步不利健康吗?当然不是。他想,大概是在位的同志晚上都有各式各样的应酬,回家太晚,想散步也散不成了,只能选择早晨出来。
刚走出不远,一辆小车追上来,停在身边。韩主席摇下车窗,对他说:“别走了,上车。”
韩主席说话干练,几乎没有半个废字,口吻不容商量。“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猜你是出来散步了。”
程海岩上了车,问:“这是去哪儿呀?”
韩主席笑眯眯地说:“品尝普洱茶。”
程海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最怕韩主席拉他去吃狗肉喝烧酒。韩主席酒量大,且喜豪饮,倒在他杯下的市内外领导不计其数。程海岩曾开玩笑说,韩老师教了他许多知识,就是没教他喝酒的本事。
韩主席把他拉到西山下一个叫做国际写作中心的山庄别墅。别墅不大,十分有味道。青一色的歇山式木刻楞建筑,勾檐连脊,曲廊弯榭,置身其中,恍若坐享阿房宫一般。建筑四周栽植了大片雪松,墨绿色厚密的枝叶遮住了别墅的窗户,给古朴的建筑添加了几分神秘。
鼓掌 第一章(6)
胖乎乎的财政局长朱雨祥已经站在别墅门口。他一身白色的休闲装,更加给人圆而粗的感觉。好像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鼓胀的脸上有着条条潮红,看上去像个朴实的南瓜。他握住程海岩的手说:“我请领导喝茶不喝酒,程书记是不是该表扬我?”
程海岩没想到朱雨祥会在这里。朱雨祥这么一说,他也跟着开了句玩笑:“朱局长,有的茶可是比酒贵呀。”
“你说对了,程书记。今天请两位领导来,就是淘了点好普洱。好茶会好友嘛。”
韩主席显然觉得朱雨祥这话有点过头,有拉高自己的嫌疑――下级怎么能对上级套朋友呢?便在一旁道:“有话进去说吧。”
朱雨祥领着两人来到一间日式包房。一个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正跪在榻榻米上候着。茶几上玻璃煮水壶、宜兴紫砂提梁壶、三盏骨瓷盖碗杯和一个土陶公道杯,很讲究地摆放着。程海岩看到,一个银质的盘子上,搁了一块槽子糕般大小的普洱茶和一把古币形的不锈钢茶刀。想必这就是朱雨祥的那块普洱茶了。他环视房间四壁,古典风格的装修很有品位,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国画,给房间点缀出几许深邃。难怪要起名为国际写作中心了。来到这么个世外桃源,不会写文章的也能冒出点酸水,程海岩想道。
韩主席说:“老朱呀,我天天喝普洱。你说说,你这茶比我的七子饼好在什么地方,值得我们跑这么远的路?”
朱雨祥诡秘地一笑,道:“今天请两位喝的不是茶,是古董。”
他把银盘端过来,指着那块槽子糕状的普洱茶饼说:“这是极品茶膏,清廷的贡品,距今有一百多年了。”
程海岩仔细看了看。这茶膏其貌不扬,一块并不好看的炭状物,绿黑色,表面尽是细小的蜂窝孔,估计重不过二两。
韩主席轻轻嗅了嗅,道:“把古董喝了,岂不可惜?”
“再好的茶也是给人喝的。两位领导能赏光,这茶膏我还敢留吗?”
茶小姐开始操作。她动作娴熟,从温壶涤具、切茶投茶、润茶冲茶,分茶到杯,每一环都有条不紊,文雅娴静。
三个人端起茶杯。程海岩品了第一口茶。茶味很厚,舌尖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不错!”韩主席盯着那杯赭色的茶汤说,“不愧是越陈越有滋味啊。你说呢,海岩?”
程海岩放下茶杯,眼睛却不自觉地投到对面的国画上,“我对普洱茶没有研究。不过,从老朱摆的这个阵势看,这茶肯定不一般。从报纸上知道,普洱茶的价格已高得离谱了。这百年的茶膏恐怕是茶中极品了。”
“不愧是搞纪检监察的,什么也瞒不过程书记的眼睛。这样的茶膏现在是有价无市,就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朱雨祥有点洋洋得意。
“多谢了,朱胖子。有好东西还不忘我这个退休的人。”
“哪里。韩主席在位时对我的关照,我没齿难忘。善有善报,喝点茶还不是应该的吗?”朱雨祥很会说话。
“是呀!我在位时尽管脾气不好,但都是对事不对人。对干部我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看程海岩一直眼不离对面的国画,韩主席也草草地睃了一眼。接着,他问朱雨祥:“那是谁的画?”
朱雨祥头也没转,很自豪地说:“又是古董,清朝的《秋夜读书图》。”
“清朝?”韩主席笑了笑,“怕是赝品吧?清朝的画会挂在这里?” txt小说上传分享
鼓掌 第一章(7)
朱雨祥说:“鉴定过的,肯定是真迹。”
程海岩收回目光,骨瓷茶杯上那个耳朵般的把柄,像个大大的问号在提醒他。他捏住这问号,端起杯,把杯子置于鼻下仔细地闻了闻,放下,又抬头欣赏起对面的《秋夜读书图》。
程海岩总觉得,这《秋夜读书图》在哪儿见过,画中那棵焦墨老树有点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画轴已经很旧了,装裱的锦缎都飞了毛边。画用玻璃镜框罩着,给人一种很珍贵的感觉。
“那画的是棵什么树呢?”程海岩问韩主席。
韩主席凑过脸去看了看,摇摇头,道:“说不好,乍看像楸子,再看又像柿子树。”
“对了,说到柿子树,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韩主席突然来了兴致,说,“去年冬天,我到韩国的时候,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
程海岩和朱雨祥都放下茶杯。韩主席的故事他们不能不洗耳恭听。
“在一个农庄,我们发现,柿子树上有些柿子还没摘呢。那柿子红红的,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成了农庄的一道风景。有人问导游,这么好的柿子为什么不摘?这样留在树上不是可惜了吗?导游的回答让所有人沉默了。原来,柿子是果农留给喜鹊吃的。导游给大家讲了事情的原由。过去,柿子林中生活着许多喜鹊。一年秋天,柿子丰收,果农们采净了所有柿子。恰巧那年冬天雪非常大,栖息的喜鹊寻不到食物,都饿死了。结果,第二年,柿子林遭受了罕见的虫灾,果农损失惨重。于是,果农们又引进喜鹊。每年秋收后,都要在树上留一些柿子给喜鹊作过冬的食物。柿子林才又恢复了元气。”
“看来,人们不能竭泽而鱼。这和我们涵养税源是一个道理。”朱雨祥很有感慨。
程海岩点点头:“大自然是有机的整体,相克相生。”
“有道理。”韩主席端起茶杯,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就说这普洱茶膏吧。一百年前生产的时候,可能一斤也就几两纹银。但买的人没把它都喝光,留了一些压箱底。这一压,贡献就大了。不值钱的茶饼成了价值连城的古董。我们今天能品尝到这么好的普洱茶,难道不该感谢当年杯下留茶的人吗?柿子喂喜鹊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不能做到极致,给别人留有余地,也就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片天地。”
程海岩一边听韩主席讲话,一边又把目光投到对面的古画上。他怎么看这《秋夜读书图》都有些矛盾。画面上的大树枝桠交错,却难见到树叶。画的名字是秋夜,可从画面上看到的树又像冬天。清代的乡间,冬天才糊窗纸。大冬天开着窗户读书?在树叶落尽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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